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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她已经去过三次了,请求和她儿子见面,但是,每次都被宪兵队的那个将军在紫色脸膛上面长着一个大鼻子的白头发小老头,很不客气地拒绝了。

        “大婶子,再过一个礼拜,提前是不行的再过一个礼拜我们给你想想法子,但是现在,是不行的”

        他又圆又胖,使她联想起了熟透的、放了许多日子的、外皮上已经生了霉菌的李子。他总是用一根很尖的黄色牙签剔着那口细碎的白牙。小小的碧色眼睛,很殷勤地微笑着,他怕声音,也是和蔼可亲的。

        “挺客气的”母亲一边想着,一边对霍霍尔说。“老是笑容满面的”

        “是啊”霍霍尔尔说。“他们样子还不错,很客气,总是带着微笑。假使有人命令他:喂,这个聪明而正直的人对于我们是危险的,快给我保拿去绞死那么,他们也会带着笑容拿去绞死的,绞了之后,他们还是依旧带着微笑吧”

        “比起上回来搜查的那个,他厚道些,”母亲比较了一下。

        “那个一看就知道是狗腿子”

        “他们都不是人。他们是用来打人的铁锤。是一种工具。使用他们来收拾我们弟兄,叫我们变得服服贴贴的,他们本身就是统治我们的人们手中的服服贴贴的工具人家叫他们做什么就做什么,既不想也不问为什么要这样做。”

        她终于得到允许可以会见儿子了。

        礼拜天,她规规矩矩地坐在监狱办公室的角落里。在那间矮小污秽的房间里面,除了她之外还有几个等待会见的人们。他们大概不是第一次来这里,互相都认识;在他们之间,倦怠地、慢慢地开始了像蛛网一般牵牵扯扯地谈话。

        “您听说吗”一个胖胖的、筋肉肥驰的、在膝头上放着一个皮包的女人说。“今天早上做弥撒的时候,教堂里的领唱撕破唱歌班的孩子的一只耳朵”

        一个穿着退伍军人制服的中年男人,很响地咳嗽着说:

        “唱歌班都是些顽皮的小家伙”

        一个矮小、秃顶、下颚骨凸出、两脚很短而两手却很长的男子,似乎很忙地在办公室里来回地走动着。用不安的轧轧的声音一刻不停地说着话。

        “生活程度渐渐提高,人们也渐渐凶狠起来次等牛肉,一斤十四戈比,面包又要两戈比半了”

        有时候,囚犯走了进来,他们都是形容枯槁,穿着笨重的皮鞋。他们走进了幽暗的屋子,眼睛立刻眨动起来。有一个,脚上发出了脚镣的声音。

        周围非常寂静,是不愉快的单调。好像大家早已弄熟了,对自己的处境习惯了;有的静静地坐着,有的懒散地巴望着,还有的在有条不紊地、懒洋洋地和被监禁的人谈话。因为等待得有些不耐烦,母亲感到心在颤动,她茫然地望着周围的一切,那种沉重的单调令她深感惊异。

        在她旁边,坐着一个矮小的老妇人,她的脸上布满了皱纹,但是她的眼睛却充满年轻的活力。她扭转着很细的脖子,倾听着别人的谈话,同时格外热诚地看着大家。

        “在里在的是你什么人”符拉索娃悄悄地问她。

        “儿子,是个大学生,”老妇人马上高声回答。“你呢”

        “也是儿子,是个工人。”

        “姓什么”

        “符拉索夫。”

        “没听说过。进来很久了吗”

        “第七个礼拜了”

        “我儿子是第十个月了”老妇人说。在他的声音里面,母亲感到有一种宛若自豪的奇妙的东西。

        “是啊”秃头老人很快地说。“耐不住了大家都在焦急,大家都在吵闹,一切都在涨价。而人的价格,却反比例地降低了。安安稳稳的声音再也听不见了。”

        “一点不错”军人说。“不成样子了,最后呀,应该来一个坚决的命令:不准说话应当这么办。坚决的命令”

        谈话变成了共同的、活跃的。每个人都想赶快陈述出自己对生活的意见,但是大家都是放低了声音在谈话,在他们身上,母亲感到一种陌生的东西。平常在家里,谈话不是这要总是比较容易了解,简单,响亮。

        一个留着西方的红胡子的胖看守,叫出了母亲的姓名,从头到脚把她看了一遍,对她说:

        “跟我来”然后他一拐一拐地带她进去。

        她一步一步地跟着走,很想往看守背上推一下,使他走得快些。巴威尔站在一间小屋里面,微笑地将手伸出来。母亲握住了他的手笑着,频繁地眨着眼睛,因为找不出适当的话,只是低声地说:

        “你好你好”

        “妈妈,你静一静心”巴威尔握着她的手说。

        “没有什么。”

        “母亲”看守叹了口气说,“也得分开一点,你们中间应该拉开一些距离”

        看守这样说着,很响地打了一个哈欠。巴威尔问问她的健康情况,打听家里的事母亲在期望着别的什么问题,所以在她儿子眼里寻找着,可是却没有找到。他和平常一样的平静,不过脸色稍稍有点发青,而且眼睛好像大了一点。

        “莎夏向你问好呢”她说。

        巴威尔的眼睑颤动了一下。表情变得温和了,微微地一笑。一股刺骨的悲痛,刺疼了母亲的心。

        “你很快就能出来了。”带着一种屈辱和焦躁的表情,她说了出来。“为什么叫你坐牢呢那些传单不是照样又出来了吗”

        巴威匀眼睛里放出了欢乐的光芒。

        “又散出来了”他很快地问。

        “不准说这些话”看守懒洋洋地命令。“只许谈谈家常的事情”

        “难道这不是家常的事情吗”母亲反问。

        “我不知道,不过这是禁止的。”看守心不在焉地坚持说。

        “妈妈,谈谈家常的事情吧,”巴威尔说。“妈你在做什么”

        她自己身上感到一种青年人的热情,回答说:”我拿这些东西到工厂里去”

        她停顿了一下,带着微笑接着说:

        “菜汤,麦糊,玛丽亚店里所做的东西,和其它的食物”

        巴威尔领会了。他的面孔由于抑制着内心的笑而颤动起来,他搔着头发,亲切地、用一种母亲从来没有听到过的声调说:

        “妈妈有了职业,真是太好了,你不闷得慌了”

        “那些传单又散了的时候,我也被搜了一次呢”母亲似乎很自负地说道。

        “又说这些了”看守生气地说。“我不是和你说过不准说吗剥夺了自由的人,就是让他什么都不知道,可是你还要信口胡说你得明白什么话是不准说的。”

        “啊,妈妈,不要说吧”巴威尔说。“马特维伊凡诺维奇是好人,不要使他生气。他和我们处得很好。他今天是偶然来监视一下平常总是副监狱长来看守着的。”

        “时间到了”看守看着表,朝他们宣告。

        “那么,谢谢妈妈”巴威尔说。“谢谢,好妈妈。不要担心,我不久就能出去了”

        他用力抱住她,亲了一下,感动了的母亲,觉得很幸福地哭了起来。

        “走吧”看守说。他一边领着母亲出去,一边嘀咕着说:

        “不要哭会放的,都要放的这里住不下了”

        回到家里,她满脸笑意,高兴地耸动看眉毛,对霍霍尔说:

        “我很巧妙地和他说了,他懂得了”

        接着她又伤感地叹了口气。

        “一定是懂得了不然,不会那样的和我亲热的,他从来不是那样子的”

        “哈哈哈”霍霍尔笑起来。“人各有所求啊,而母亲总是寻求安慰”

        “不,安德留夏,我说,人真是的”母亲突然吃惊地喊道。“人真是容易习惯儿子被抓了去,关在牢里,但是他们呢,若无其事地跑了来,坐着,等着,聊着,你看,受过教育的人都是这样容易习惯,那么我们普通老百姓不是更不必说了吗”

        “那是当然的,”霍霍尔带着他的特有的微笑说,“不论怎样,法律对他们更宽大些,而且,比起我们,他们更需要法律。所以法律向他们额头上敲了一下,他们也不过皱一皱眉头就行了。自己的手杖打自己,总要轻一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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