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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章


日子一天跟着一天地飞过去了。

        母亲忙得连考虑五一节的工夫都没有。整天忙忙碌碌地奔走得疲倦了的她,只有每晚临睡的时候才觉得心里隐隐地有点疼痛。

        “但愿这一天早一点来吧”

        天亮的时候,厂里的汽笛响了,巴威尔和安德烈草草地喝了茶,吃了面包,将许多事情托付给母亲后,就去上工了。

        母亲整天像车轮上的松鼠似的转来转去,煮饭,煮贴传单用的紫色胶水和浆糊。有时候,有人跑来,把巴威尔的信塞给母亲时,便把那种兴奋传染给她,尔后,就又走了。

        号召工人们庆祝五一节的传单,几乎每晚都贴到墙壁上,这些传单每日都在厂里发现,甚至在警察局的大门上也贴着。每天早上,警察们一边埋怨,一边在工人区巡视,把墙上的标语撕去,刮去,但是到了午后,那些传单又满街飞,在行人的脚下翻滚。

        城里派来了暗探,他们站在街角,用目光来窥探回去吃饭或者吃过饭回来的那些愉快而兴奋的工人。对于警察的束手无策,大家都觉得有趣,连上了年纪的工人都在嘲笑地议论:

        “他们在干什么呀嗯”

        到处聚集着一堆堆的人,热心地在议论那令人鼓舞的号召。

        生活沸腾起来了。这一年的春天,生活对大家都有兴趣。对于所有的人,都带来了一种新的东西;对有些人,带来的是又一个令人生气的原因,他们怒骂图谋叛乱的人;对有些人带来的是模模糊糊的希望和不安;对有些人他们是少数带来的是由于意识到自己是唤醒大家的力量而感到强烈的喜悦。

        巴威尔和安德烈几乎每夜都不睡觉,汽笛快要呼叫的时候,才回到家里来。两个人都疲倦不堪,哑着嗓子,脸色苍白。

        母亲知道他们是在沼泽地或者森林里开会。她还知道,在工人区的周围,每晚都有骑马的警察巡查,都有暗探潜入,他们捉拿或搜查个别的工人,驱散群众,有时把个别的人逮捕了去。她也明白,儿子和安德烈,每晚都可能被捕,但是她反而有点希望这样她觉得这对他们倒要好些。

        依萨的暗杀,很是奇怪,但没有人提起。在出事之后的两天,警察曾审过问一些有嫌疑的人,但是审问了十来个人之后,他们便失去了对这桩案件的兴趣。

        玛丽亚在和母亲的谈话里面,流露出的意见,像和所有的人相处一样,她和这些警察处得挺好。她说:

        “哪里抓得到犯人那天早上,大概有一百多人看见依萨,其中至少有九十个都会给他一家伙。这七年来,他对任何人都干过下流的勾当”

        霍霍尔明显地变了模样。他的脸瘦下去了,眼皮似乎很重很沉地盖在突出的眼球上,差不多遮住了眼睛的一半。从鼻孔到嘴角布满很细的皱纹。关于日常的事儿,他越来越顾不上谈了,但是他的感情却日渐激昂,好像陶醉了一般,并且使得大家也陶醉在狂喜里,每当他谈起未来的事情谈起自由和理智胜利的美好而光明的节日的时候都是如此。

        当依萨的死再没人提起的时候,他又厌恶又悲哀地带着微笑说:

        “他们不仅不爱惜人民大众,就连那些用来侦察我们的走狗,也是看得一钱不值不爱惜忠实的犹大,只爱惜钱”

        “这事不要再谈了,安德烈”巴威尔断然地说。

        母亲也低声地附加了一句:

        “把烂木头碰一下那就要粉碎的”

        “说得对,但是并没有什么可高兴的”霍霍尔忧虑地说。

        他常说这句话,在他的口头上,这句话似乎带着一种特别的,全知全能的意味,同时也含有哀愁和辛辣的意味。

        于是,五月一日这天,终于到了。

        跟平时一样,汽笛急促而威严地吼叫起来。

        整夜都不曾睡踏实的母亲,跳下床来,生旺了前一天晚上已经预备好了的茶炉。和平常一样,她想去敲儿子和安德烈睡着的房门,但是寻思了一下,挥了挥手,就在窗外坐了下来,用手托着脸腮,好像牙痛似的。

        在蔚蓝的天空上,一群白色和蔷薇色的薄云,好像被汽笛的吼叫惊吓了的鸟儿一样,飞快地飘浮着。

        母亲望着云彩在想自己的心事。她的头脑觉得沉甸甸的,因为夜里失眠而充血的眼睛也觉得干燥,她心里感到出奇的安静,心脏跳动得很均匀,心里想的是一些普通平凡的事物

        “茶炉生得太早了,已经开了今天让他们多睡一会儿吧

        两个人都熬得够受了”

        初升的太阳一边快乐地嬉戏,一边往窗户里偷看。她把一只手放在阳光下面,灿烂的阳光晒在她的手上,她沉思而亲切地微笑着,用另外一只手轻轻地把阳光抚摸了一下。过了一会儿,她站起来,拿开了茶炉上的烟囱,格外小心地不弄出声响来,洗了脸,她开始祷告,拼命地画十字,不出声地翕动着嘴唇。她的脸上放着光辉,右边的那道眉毛,一会儿慢慢地推上,一会儿又突然地放下

        第二次的汽笛声比较低,不像上次那样决断,在那种粗重而潮湿的声音里面,微微有点颤动。

        母亲觉得,今天的汽笛,响得好像特别长。

        房间里面,传来霍霍尔洪亮而清楚的声音。

        “巴威尔听见了吗”

        他们俩不知是谁光着脚在地板上走动,又不知是谁甜甜地打了一个哈欠。

        “茶炉烧好了”母亲喊道。

        “我们这就起来”巴威尔快乐地答话。

        “太阳升起了”霍霍尔说。“有云在天上飞这云,今天是多余的”

        他走进了厨房,头发蓬乱,样子憔悴,可是却很高兴。

        “早安,妈妈晚上睡得好吗”

        母亲走近他怕身边,压低声音说:

        “安德留夏,你可要和他并排走啊”

        “那当然”霍霍尔在她耳边轻轻地答应。“只要我们在一起,不论到什么地方都是并排走,你放心吧”

        “你们在那儿嘀咕什么呢”巴威尔问。

        “没有什么,巴沙”

        “妈妈对我说,洗得干净一点,姑娘们要看咱们的”霍霍尔一面回答着,一面走到门洞里去洗脸。

        “起来,饥寒交迫的奴隶”巴威尔低声歌唱。

        太阳越来越明亮,浮云被风吹散了。

        母亲正在准备喝茶的用具。她一边摇头,一边在想,这一切是多奇怪:今天早上他们两个是都是非常愉快地在打趣,带着微笑,可是中午会有些什么在等待他们呢谁也不知道。连她自己不知何故也很镇静,差不多觉得欢喜。

        为了消磨等待的时间,他们喝茶喝了许久。

        巴威尔和平常一样,慢慢地、很细心地用勺子调匀了杯子里的砂糖,在一块面包上面,他喜欢吃带硬皮的面包仔细地撒了食盐。

        霍霍尔老在桌下挪动他的两脚,他从来不能一下子就把两脚放得舒服,望着蒸汽反射的阳光在天共板和墙壁上跑来跑去,便讲起了他的故事。

        “当我还是十来岁的孩子的时候,我想用茶杯去捕捉太阳。我拿了茶杯,蹑手蹑脚地,往墙上猛力一扑结果呢,割破了手,又被打了一顿。挨了打之后,走到院子里,看见太阳躲在水潭里,我想要用脚踩它,哪知浑身溅满了泥浆,又挨了一顿打怎么办呢我向太阳大声骂道:我一点都不痛红毛鬼一点都不痛不停地朝它们伸着舌头,这样,总算出了一口气。”

        “你为什么骂它红毛鬼呢”巴威尔笑着问。

        “我们对门铁匠店里,有一个红胡子红面孔的铁匠,他是一个又愉快又和气的汉子,我觉得太阳很像他”

        母亲忍不住地说:

        “你们最好是谈谈你们怎样去干”

        “谈论已经决定了的事情,只能使事情更混乱”霍霍尔温和地说。“妈妈,如果我们都被抓了去,尼古拉伊凡诺维奇一定会来告诉你怎么办的。”

        “那很好”母亲叹了一口气说。

        “想到街上去”巴威尔梦幻般地说。

        “不,还是在家里等一会儿好”安德烈制止说。“我们何必白白地让警察们眼睛疼呢他们对你已经知道得够清楚的了”

        非佳马琴跑了来,满脸春风,双颊泛红。他全身都洋溢出欢喜的劲头,驱散了这等待的乏味。

        “开始了”他说,“群众出发了大家涌到街上去了,人人的脸蛋都像斧头似的。工厂门口,维索夫希诃夫,古塞夫,萨莫依洛夫在那里演说。大多数人都回家来了咱们走吧,到时候了已经十点钟了”

        “我要去了”巴威尔坚决地说。

        “看吧,”马琴预言道,“吃过午饭,全厂都要起来的”

        他跑了出去。

        “这个人像迎风的蜡烛似的忽起忽落地燃烧着”母亲轻轻地说着这句话,想送儿子出去。她站起身走进厨房,穿上自己的外衣。

        “妈妈,您到哪里去”

        “和你们一块去”她说。

        安德烈扯着自己的胡子,朝巴威尔望了望。

        巴威尔迅速地整了整头发,走到她身边:

        “我什么话都不和妈妈讲妈也不要向我开口说,好吗”

        “好的,好的,愿基督保佑你们”她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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