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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这一天剩下来的时间,是在一片扑朔迷离的加忆中度过去的,是在无法抗拒的沉重疲劳中度过去的,在她眼前,那个瘦子的军官就像一个灰色的斑点似的跳动着,巴威尔的青铜色的脸庞谢射出光茫,安德烈的眼睛里含着微笑。

        她在房间里走来走去,一会儿坐在窗前,观望街上,一会儿蹙起眉毛,战栗着,四面张望着,又起身走过来走过去,仿佛在罔然地寻找什么。

        她喝了水,但是仍然不解渴,不能浇灭她心里那种灼烤般地微燃着的凌辱和悲伤。

        这一天被切成两半,开始那半儿很有内容,可是现在呢,什么都没有了。伤佛面对着一片凄凉的空虚,在她脑海里不断出现着一个难以解答的疑问。

        “现在怎么办”

        考尔松诺娃来了。她指手划脚地大说特说,时而悲泣,时而高兴,还跺着脚板,提出些劝告和诺言,一会儿又在恐吓什么人。可是,这些都不能打动母亲的心。

        “哼”她听见玛丽亚那刺耳的声音。“到底把大家弄得发了吧厂里的工人们起来了,全厂都起来了”

        “唔,唔”母亲摇着头,低声说。但是,她的眼睛却呆呆地瞪着,仿佛又看到了先前她与巴威尔、安德烈游行分手那一刻的情景,她哭不出来,心受到压抑,已经干枯了,嘴唇也是皲裂干燥的,嘴里觉得火热难捱。两手发抖,背上的皮肤也不住地在轻轻抽搐着。

        傍晚时分,来了几个宪兵。

        母亲毫不惊奇也不害怕地迎接了他们。

        他们闹哄哄地闯了进来,脸上都是得意洋洋的神情。

        黄脸军官龇着牙戏谑说:

        “怎么样您好吗我们已经是第三次见面了,不是吗”

        好一声不吭,只是用干燥的舌头舐着嘴唇。军官煞有介事地不停地教训着,母亲觉得,他这样做,只是为了使他自己高兴。他的话,她一个字也没听进去,她自顾想自己的事。一直等他说道:“老婆子,如果你没有本事教训你的孩子尊敬上帝和沙皇,就得怨你自己”过了一会儿她才开了口,这时她正站在门口,对他看也不看一眼地低声说:

        “不错,孩子们是我们的裁判官。他们要很公正地责备我们,因为我们在这条路上离开他们”

        “什么”军官大声喝问。“大声点”

        “我说孩子是我们的裁判官”她叹着气不耐烦地重复了一遍。

        军官恼怒了,叽哩呱啦地不知说了些什么。可是他怕话,只在母亲身上回荡,并没有让她生气。

        玛丽严考尔松诺娃也是见证人之一。她站在母亲旁边,但不敢抬眼看她。每当军官问她话的时候,她总是很慌张地深深行礼,并用同一句话回答:

        “我不知道,大人我是没文化的女人,做小生意的,笨得很,什么都不知道,”

        “好,闭嘴”军官动着唇髭,发号施令。

        好怀面行礼,一面把大拇指塞在食指与中指中间途个轻蔑的动作偷偷地对他晃一晃,轻轻地对母亲说:

        “呐,给你”

        军官叫她搜查符拉索娃的身上时,她把眼睛眨了眨,又睁得圆圆的,朝军官瞟了一眼,吃惊地说:

        “大人,这样的事我不会”

        军官把脚一跺,骂了起来。

        玛丽亚只好垂下眼睑,低声央求母亲说:

        “没法子,解开扣子吧,彼拉盖雅尼洛夫娜”

        她仔细摸着母亲的上衣,脸涨得通红,小声说:

        “唉,真是些混帐东西,你说对不”

        “你说什么”军官朝她所在的搜身的角落里望了一眼,凶狠地逼问。

        “我说的是女人家的事,大人”玛丽亚由于害怕含混不清地回答。

        到后来,他命令母亲在记录上签名。

        母亲的手尽管捏不惯笔杆,但还是用印刷体写了几个粗大的字:

        “工人的寡妇,彼拉盖雅符拉索娃。”

        “你写了些什么为什么要这样写”军官轻蔑地歪着脸喊道。过了一会儿,又冷笑着说:

        “没文化的家伙”

        他们走了。

        母亲将双手放在胸口,站在窗前,高高抬起下额,久久地,一动不动地,用茫然的眼光望着前方。她紧闭着嘴唇,用劲地压住颚骨,不大一会儿她就感到牙痛了。

        洋灯的煤油点干了。火苗不住地发出响声,并渐渐地熄灭。母亲吹灭了灯,站在黑暗中。烦恼的阴云堵在她的胸口,使她呼吸感到困难。她站了许久,眼睛和腿都觉得疲倦了。

        她听见玛丽亚在窗子下面站住,用醉醺醺的声音喊道:

        “彼拉盖雅你睡了吗真是不幸的苦命的人,睡吧”

        母亲和衣躺在床上,就好像行人跌入深渊一般地很快地陷入了可怕的梦境。

        她梦见沼泽地后面的一个黄色砂丘,在去城里的路上,有人在一个又一个的洼坑里挖砂。巴威尔站在砂丘的边上,向那些洼坑倾斜的断崖上面,用仿若安德烈的声音轻轻地、清楚地唱着:

        起来饥寒交迫的奴隶

        她一路走着,路过砂丘旁边时,便把手遮在额头上,眺望儿子。衬着淡蓝色的天空,他怕身形显得很清楚,轮廓格外分明。她不好意思走到他面前,因为她怀了孕。她手里还抱着一个婴儿。她一直朝前走去。野外有许多孩子正在踢球,皮球是红色的。婴儿想挣脱她的手,到孩子那里去,因此放声大哭起来。母亲让他含了乳头,又转过身来走回去。

        可是,砂丘上已有兵士们站在那里,正用刺刀对着她。她很快地朝矗立在草地中央的教堂跑过去。教堂是白色的,轻飘飘的,似乎是用云朵砌垒而成的,而且高插云霄。那里好像在举行葬礼,棺材很大,是黑色的,棺材盖紧紧地盖着。但是教士和暗祭们都穿了白色袈裟在教堂里走来走去,嘴里唱着:

        基督从死里复活了

        陪祭点了香,脸上带着笑对她点了点头。他的头发是浅褐色的,样子也很快活,就好似萨莫依洛夫一样。上面,从拱顶射下一道道阳光,有手巾那么宽。两边唱诗席里的孩子们轻轻地唱着:

        基督从死里复活了

        “抓住他们”教士在教堂中央站住,忽然大喊了一声。他身上的袈裟不见了,脸上长出了样子很威风的灰白色的唇髭。大家撒腿就跑,陪祭也是丢了香炉就逃命,双手抱住了头,跟霍霍尔一样。

        母亲手里的婴儿掉在地上,掉在人们的脚边,他们就绕着婴儿的身旁跑过去,害怕似的望着赤裸裸的小身体。母亲跪在地上,向他们高喊:

        “不要丢掉孩子把他抱起来”

        基督从死里复活了

        霍霍尔反剪双手,笑呵呵地唱着。

        母亲弯下腰抱起婴儿,把她放在一辆板车上。尼吉拉在车旁慢慢地跟着,哈哈大笑地说道:

        “他们给了我一件困难的工作”

        路上很湿,人们从窗口伸出头来,有的人吹着口哨,有的叫喊着,挥着手。

        天气晴和,阳光灿灿,到处都找不到一点阴影。

        “唱吧妈妈”霍霍尔鼓励着她。“生活就是这样”

        说着他就唱起来,他的歌声压低了所有的声音。母亲跟在他的后面走着,她突然绊了一跤,迅速地跌进了一个无底的深渊,深渊对着她发出了可怕的吼声

        她吓醒了,浑身在发抖。好像有人用着粗暴的手掌抓住了她的心,又恶意地揉捏着它,轻轻地压榨它。

        上工的汽笛抛拗地鸣叫了。她断定这已是第二次的汽笛声了。房间里乱糟糟地堆着书籍、衣服、一切都被移动过了,弄乱了,地上踩得很脏。

        她站起身来,脸也顾不上洗,祷告也不做,就动手收拾房间。

        她走到厨房里,一眼就看见带着一条红布的旗杆。她恼羞成怒地把它拾了起来,想把它丢在暖炉下面,可是,她叹了口气,却把那破碎的红旗解了下来,又仔细叠好,藏在衣袋里,把旗杆在膝盖上折断,丢在暖炉的炉台上。然后用冷水洗了窗户,擦了地板,生了茶炉,穿上了外衣。

        等她在厨房的窗子前坐下来的时候,心里又出现了那个问题。

        “现在怎么办”

        她忽然想起了今天还没有做祷告,于是站起来走到圣像前面,站了几秒钟,重新坐下,心里觉得非常空虚。

        一切都是异常的寂静,好像昨天在街上那样大喊大叫的人们,今天都躲在家里,回想着那个不平常的日子。

        忽然,她眼前浮现出年轻时看过的一幅情景:

        在查乌莎依洛夫老爷家那个古老的花园里,有一个长满了睡莲的大池子。在秋天的一个灰朦的日子里,她刚好从池边走过,看见池子当中有一只小船。池水黑黑的,非常平静,小船好像是贴在凄凉地落着黄叶子的黑水上。这只孤零零的没浆没棹的小船,一动不动地停滞在晦暗的水面上,被干黄的枯叶包围着,令人感到无限的悲哀和莫名的痛苦。

        母亲当时在池边站了好久,心里好生奇怪,是谁把这只小船从池边推开的,到底为了什么那天晚上,查乌莎依洛夫家的管家的老婆,一个老是蓬着一头黑发、步履轻盈的小个儿女人,在这个池子里投水自尽了。

        母亲下意识地用手摸了摸脸,她的思绪抖颤着回到了昨天的印象中。于是,她深深地陷入了昨天记忆的情形中。两眼直呆呆地瞅着早已冰凉的茶碗,就这样僵坐了许久。

        其实,在她心里燃烧着一种希望,希望看见一个聪明而质朴的人,以便向他请教许多问题。

        恰恰与她的希望相符合,在午饭之后,尼古拉伊凡诺维奇来了。可是,母亲一看到他,又突然惊醒起来。她没有来得及回答他的问候,就低声说:

        “啊,您不该到这儿来这样太不小心了被人看见了会把您抓去的呀”

        他紧紧地握住了母亲的手,推了推眼镜,将脸凑近母亲,很快地说:

        “事先我早跟巴威尔和安德烈讲好了,如果他俩被抓去,第二天我就接你到城里去住”他亲切地解释着,随后又担心地问:“到家里来搜过了”

        “来过了。到处都搜查了,也摸了。那些人啊,真是半点良心和谦耻都没有”她大声回答。

        “他们要谦耻干什么”尼古拉耸了耸肩膀评说着,接着向母亲说明搬进城里去住的必要性。

        母亲听到这种充满关怀的亲人般的言语,脸上浮现出幸福的微笑,双眼和平地望着尼古拉;她虽然听不懂他的理由,但却深感惊奇,自己为什么对他有这种亲近感和信任呢“若是巴沙要这样做,”她说,“而且对您没有妨碍”

        他打断了她的话。

        “那您没必要担心。我只单身一人,我姐姐也是偶尔才来上一趟。”

        “可是,我不愿意白吃您的”她脱口而出。

        “如果您愿意,总会有工作可做的”尼古拉宽慰地说。

        对母亲来说,所谓“工作”,已经和她的儿子、安德烈以及一班同志们所做工作的概念,不可分割地融在一起了。她朝尼古拉走近一步,望着他的眼睛,问道:

        “真有工作可做”

        “替我照料那小小的、单身汉的家”

        “我说的不是这个,不是家务”她认真地轻声说明。

        她很难受了叹了口气,好像他不能理解她的心愿,便使她的感情受了伤害。尼古拉站起身来,那双近视眼里带着微笑,沉思地说:

        “哦,有了在跟巴威尔见面的时候,您能不能想法子问问他,那些需要报纸的农民的地名”

        “那我就知道”她很高兴地叫道。“我可以找到他们,并且照您的话把事情办好。有谁会想到,我身上带着禁书呢工厂里也拿进去过感谢上帝”

        她突然真的想要背起口袋,拿着拐杖,沿着大路,经过森林和村庄,到什么地方去。

        “我亲爱的,让我做这件事吧,我求你了”她说。“为了你们,我什么地方都敢去。我可以走遍各省,不论什么地方我都可以找到的我可以当一个巡礼的女人,不分冬夏地四处走,一直到死我的命运又有什么不好呢”

        她仿佛看到自己成了一个无家可归的巡礼的女人了,站在农舍的窗下,靠着基督的名义,挨家挨户地请求布施,于是,禁不住有点悲伤起来。

        尼古拉小心地握住母亲的手,用自己的温热的手把它抚摸了一下。然后看一看表,说:

        “这事以后再谈吧”

        “我亲爱的”她喊着。“孩子们是我们做母亲的最宝贵的东西,是我们的心肝儿,他们已经献出了他们的自由和生命,毫不利己地走向牺牲,我当母亲的,怎能什么事都不管不做呢”

        尼古拉的脸色变白了,他尊敬而又亲切地望着母亲,郑重地说:

        “要知道,我听到这样的话,今天是第一次”

        “我能说什么呢”她悲伤地摇着头说,随即又无力地摊开了双手。“要是我能够说明当母亲的心,那是”

        她被她内心的力量鼓舞着,那种力量渐渐增长着她站起身来;愤怒的言语像一股汹涌的热潮,使她的大脑兴奋起来。

        “许多人听了都会哭的,哪怕是歹人,是没廉耻的人”

        尼古拉听着也站起来,再看一看表。

        “她,就这样决定您搬到城里我那儿去,好吗”

        她默许地点了点头。

        “什么时候搬早点吧”他问过之后,又温和地加了一句:“可当真啊,不然我要替您担心。”

        母亲惊讶地看了他一眼,他和她有什么关系他低下了头,不好意思地微笑着,站在她前面,驼背,近视,穿着普通的黑衣服,他身上的一切都显得和他酚有些不大相称

        “您还有钱吗”他垂下眼睑问。

        “没有了”

        他迅速地从口袋里摸出了钱包,打开来递到她面前。

        “请,请拿”

        母亲不由主地笑了一笑,摇着头说:

        “一切都是新式的连钱也不算什么了。人们为了钱失掉了自己的灵魂,可是您把钱看得很淡。您有一好像是专门为了布施似的”

        尼古拉轻轻地笑起来。

        “钱啊就是一种非常叫人不舒服、叫人讨厌的东西不论是给或者是拿,总是叫人很不舒服”

        他抓住母亲的紧紧地握了一下,又要求了遍:

        “早一点搬吧”

        他说完之后,就像平常那样悄悄地走了出去。

        母亲送他出门,心里想道:

        “这样的好人,可是不知道爱惜”

        她不能理解,这是使她觉得不快呢,还是只叫她惊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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