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有你的冬天，不再寒冷

　　忙活了一天，在餐厅打完工已经是晚上十一点。曲婉清一个人回到出租屋，刚脱下鞋打开灯就看见面前站着一个高大的人影，吓得她差点尖叫起来。定睛一看，居然是傻笑着的Juan。

　　“你怎么来了？坐吧。”曲婉清把书包挂到椅子上，“有什么事儿吗？”

　　“没什么，就……新年快乐！”Juan说着把一盘饺子端了上来。曲婉清看了一眼那盘可怜兮兮的饺子，有几个馅儿甚至已经漏到了外头。

　　“Juan……”她摇了摇头，又好笑又感动。

　　“你不喜欢？”男生眼里满是紧张的小心翼翼，“第一次包，手艺不太行。但你教我，我下次就包得更好！”

　　“好——我教你。不过这次包得也挺好的。谢谢你啊。”

　　“没，你开心就好了！”Juan继续傻乐着，然后把饺子放到了桌上，“清，新年快乐！”然后拿出一瓶可乐就要和饺子就着吃。

　　曲婉清摸了摸Juan的卷发，两人笑着端起了可乐干杯：“新年快乐！”

　　来美国留学后，曲婉清才发现所谓的“大熔炉”更像个彻底的谎言——与其说是大熔炉，这个国家更像一盘巨大的沙拉，不同肤色的人们好比不同的蔬菜，虽然在一个盘子里，但彼此之间的界限还是十分明晰的。

　　比如中午在食堂吃饭时，黑人和黑人坐一起，印度人和印度人坐一起，ABC们自成一团，留学生则根据不同的国家形成一个个小团体。曲婉清被Juan拉着加入了“西语小分队”——里面主要是来自巴西、葡萄牙和西班牙的移民学生，还有几个土生土长的美国人。

　　曲婉清觉得自己还算幸运：有了Sebastián这个引路人，她和本地学生的交流机会得以增加了不少。要不然，以自己本身沉闷的性格，肯定是交不到什么朋友的。

　　Juan  Sebastián和曲婉清相比可以说是冰火两重天——Juan最喜欢的是踩着滑板和一群兄弟在练习的坑道里耍酷，曲婉清则更爱宅在家里追剧打字。

　　“话说，你是怎么看上我的啊？”某天在餐厅里，她笑着打趣Juan。

　　“第一次见你不是去的拉面馆吗，”Juan正低头忙着狼吞虎咽，“别的女孩都只吃一点点，你居然点了一大碗面和饭还加了两个生鸡蛋，我就对你印象特别深刻。”

　　“我……我那是没看懂菜单，点多了。”曲婉清不禁汗颜扶额。她要怎么告诉Juan，自己纯粹是把“下单”按钮当成取消键罢了。当三大碗上来的时候，周围的同学包括曲婉清自己在内都傻了眼。

　　曲婉清还记得自己第一次看到点单器上满屏的字母时傻掉的样子——这都什么跟什么啊？配个图也好啊！最终被密密麻麻的字母炸晕了脑子，稀里糊涂在点餐器上乱点了一通，结果荣幸摘夺了当天最佳大胃王的桂冠。

　　“然后我就觉得这个女生怎么这么有趣，就想多接触看看。”Juan抬起头，眉眼带笑地看着她，“然后后面又约了几次，觉得聊的话题很多，就被你吸引啦。”

　　“呃……就这样？”

　　“就这样。”Juan点头。

　　也许只是这么简单，只不过她一直以来都太复杂。

　　“那你呢？”Juan把脸凑近她，“你是什么时候被我吸引的？”

　　因为绿卡。

　　因为你是美国人，又主动追求我，长得也不赖，我也不讨厌，所以就相处相处试试看咯。这才是真正的原因。曲婉清内心苦笑了一下。Juan，这么复杂势利的我真的配得上你吗？

　　然而她看着对面大男孩期待的眼神，真正的原因始终无法启齿。最后只是笑了笑，作出一脸迷妹的样子：“就是有一次看到你在练习滑板啊，然后就觉得很酷！”

　　Juan得意地笑了起来：“那当然～我可是很有魅力的！”

　　曲婉清笑着，内心却只感到愧疚和厌恶——对这样复杂的自己的厌恶。然而她已经成为了这样的她，时光无法倒流，过去也无法改变。她唯一能做的就是不因为自己的复杂而伤害了这个大男孩的心。

　　“晚上我要去个Party，你要和我一起去吗？”Juan问。

　　“不了。今晚我打算去Tully's打字。”Tully's是位于曲婉清出租房附近的一家咖啡屋。整个店面以深棕色为主，平日里客人不是很多，是个清静的去处。曲婉清总喜欢在周末时去Tully's坐上一个下午，直到天色完全黑下来才返回出租屋。这次也是。

　　“那我去接你！”

　　“不麻烦你了，你玩儿完直接回家吧。”

　　“好吧！那我先走了。”

　　“拜拜！”

　　两人挥手告别。Juan走后，曲婉清吃完后便也回出租屋了。一直睡到下午三点，然后收拾了下就去咖啡屋了。

　　新年过后，天气变得更加寒冷，原本只穿一件大衣就够的温度现在非得穿上棉袄才能勉强御寒。

　　曲婉清恪守着宁可冷不可丑的原则，还是只穿在外面套了一件米色大衣便出屋了。下午的咖啡屋人并不多，她挑了一个面朝落地窗的位子背对着人群坐下，然后开始打字。

　　旁边坐了一对年轻的夫妇，母亲去点单的空当，夹在父母中间的婴儿车便露了出来，里面的小婴儿眨巴着大眼睛看着她。曲婉清对婴儿笑了笑，婴儿举起胖乎乎的小手咿咿呀呀笑了起来。年轻的父亲闻声抬起头，对曲婉清笑了笑。

　　一转眼到了晚上八点，店内只剩下零零星星的几个人。曲婉清抬头看了眼窗外，夜空居然飘下来了星星点点的雪花，已经在地上铺了薄薄的一层。

　　快九点的时候，有店员过来低声提醒要关门了，曲婉清便收拾了一下东西准备回去了。

　　一出门，突然被一个沉重的东西压住了背，然后全身一暖。原来是Juan一把从后面扑上来抱住了她。

　　“你怎么来啦？”曲婉清笑着搂住了他，“我还以为你玩儿完直接回家了呢。”

　　“给你个惊喜！”Juan笑了起来，“一起回去吧！”

　　“……先别动，再抱会儿。”曲婉清突然贪恋起了这片刻的温暖，她把头深深埋入对方的怀里，呼吸着属于他的气息。然后又紧紧抱了抱他的腰，这才仰起头笑道：“走吧。”

　　暖黄的灯光下，两个人牵着手走在雪中。Juan的手掌宽大，关节分明，握着曲婉清的手时却只是微微使力。曲婉清转头看了一眼身边的人，他的侧脸被灯光镀上了一层温柔的橙色，零星的雪花落在头发上，好像夜空里的星星一样。

　　“……Juan。”

　　“怎么了？”

　　“谢谢你。”谢谢你冒雪来接我。谢谢你猝不及防的拥抱。

　　“不用谢！下次我还来接你的。”

　　“好！”

　　后来想想，有些事就是如此奇妙。她本来是不抱任何期待地进入这段感情，到头来却认真对待了起来。

　　西语小分队里除了Juan外，曲婉清还和一个叫Melisa的女生走得很近。Melisa戴着一副粗黑框眼镜，浓黑的眉毛衬得她的棕眼睛又大又活泼。她的鼻子附近有些零星的雀斑，一旦害羞起来整张脸白里透红，更显得局促可爱。

　　Melisa喜欢K-pop，因此当听说曲婉清的妈妈是韩国人时，整个人激动得不得了，恨不得成天粘在曲婉清身边。然而曲婉清虽然是中韩混血，从小跟妈妈相处的时间却少之又少，除了一些日常的问候句之外几乎不会说什么韩语了。她平常听的大都是中文歌和英文歌，现在受Juan的影响，也开始学习一些西班牙语，然而整体来讲，对K-pop之类的并不是那么热衷。不过这并不影响两人的友谊，Melisa总是会在周五傍晚抱着一大堆零食来到曲婉清的出租房里，两人挤在一起边吃零食边追剧。

　　Juan总抱怨Melisa一来曲婉清就不理自己了。

　　“这不公平！谁才是你男朋友？！我重要还是她重要？”

　　“一样重要，一样重要——”曲婉清哄着眼前这个大活宝。

　　“不！谁更重要？你一定要说清楚！”

　　“呃……”这和女朋友问‘我和你妈掉水里你救谁’这种问题有什么区别？！

　　“当然是我了！”Melisa洋洋得意地笑了起来，然后和Juan拿西语对骂了起来。曲婉清目前的西语水平依旧停留在“Hola”阶段，因此对这两人的战况一脸懵。她转过身，撇下激战中的二人，抱着薯片继续吃了起来。

　　“要不要去游乐园玩？”周六傍晚，Juan在曲婉清面前晃了晃两张门票，“我请客！走！”

　　“哎等等！我还没化——”话还没说完，曲婉清已经被拽着出了门。

　　“不需要化妆！”Juan在曲婉清的脸上吧唧亲了一口，“你这样就很美了！”

　　“嘴真甜啊。什么时候这么会说话了？”曲婉清作出一副怀疑的样子，“在外面有女孩子了？”

　　“怎么会呢！多亏了你教得好啊～”Juan嬉皮笑脸的，“上次说带你去吃卷饼的，这次你一定要去啊！”

　　“好好好，都听你的——”

　　……

　　到了游乐园里的两人立分高下。

　　之前看似兴致不怎么高的曲婉清一到游乐园便疯了，拉着Juan到处疯跑，跳楼机、过山车、蹦极等项目几乎都体验了个遍。

　　Juan化身为凄苦人形挂包架，拎着曲婉清的包和外套被对方拽着游走在各大要命项目之间，到最后几乎腿已经软掉：“过山车实在是……我可能不太行。”

　　“那你好好休息！”曲婉清坏笑着拍了拍对方的肩膀，“我先去啦！”然后就迫不及待地向队伍跑去。



　　过山车最紧张的不是俯冲的时候，而是不断攀向顶点的过程。爬得越高，曲婉清越觉得浑身的血液都在往脑袋顶上涌。终于攀到了最高点，轰的一声往下冲的时候，除了耳边人群的惊叫声，她只感到自己的身体变得前所未有的轻盈，像是成为了一张空空的牛皮。

　　相似的感觉曾经也有过。就在一年半前，她一个人坐上飞机来到了这个谁都不认识她的国度，重新开始。命运似乎要补偿之前对她的所有亏欠似的，留学生活倒是意外地顺利。

　　有什么不高兴的，就在这儿喊出来吧。内心突然有个声音这样说道。她张大了嘴：“啊——！！”

　　从过山车上下来的时候依然有种不真实的眩晕感，也感到了前所未有的轻松。

　　“你很爽吧？”Juan装作一脸气急败坏地把包塞给了曲婉清怀里，“我可要累死了！”然后撇过头，一只眼睛却偷偷看向她等着来哄。

　　“好好好，你辛苦啦。”曲婉清踮起脚轻轻吻了一下对方的脸，然后把包接了过来，“谢谢你。”

　　Juan一下子又来劲儿了：“我们去吃卷饼吧！”刚才的生气样子早已荡然无存。

　　“好，走吧！”

　　卷饼很填肚子，曲婉清吃了两个就几乎全饱了。有些无语地看着对面大快朵颐的Juan：“……你这是第几个了？”

　　“第三个，”Juan嘴上依旧没停下来，“你也吃！”

　　“我饱了。”

　　“才俩啊！”

　　“你以为谁都像你吃这么多啊。”

　　“你懂什么，这叫青春！”

　　“馋鬼。”

　　“你说什么！”

　　好像和对面这个活宝在一起时，身体里的那个小孩才会重新活过来。她失去很久的，大人们称之为“孩子气”的东西。

　　回去前，两人最后去坐了一次摩天轮。这样的浪漫场景似乎是不该属于自己的。曲婉清默默想着。总感觉……美好得不真实。

　　“你在想什么？”Juan把脸凑了上来。

　　“没什么啊。你看，摩天轮马上就要到最高点了！”

　　“害怕的话可以搂着我！”Juan拍了拍胸脯。

　　“我不害怕哦。我看是你怕了吧！”

　　“……给我点面子啊。”眼看对面的人又要生气了，曲婉清便搂住了他的腰：“好好好，搂着你行了吧。”

　　“哦，这还差不多！”

　　什么嘛，简直就是个没长大的小屁孩。曲婉清无奈地笑了笑。不过也挺好，毕竟好哄。

　　外面开始有巨大的倒数声：“3，2，1……”紧接着，漫天绚烂的烟花接连在眼前绽放开来。此时，两人坐的车厢恰好也升到了最高点。这是曲婉清第一次离烟花这么近，眼前灿烂的烟花比在平地上看到的要大上好几倍，也更加清晰。

　　这样的场景下不做点什么实在是太可惜了。她一把扳过一旁满脸陶醉地看着烟花的Juan的脸，然后吻了上去。Juan微微挣扎了几下，然后安静了下来，手渐渐环上了她的腰。

　　摩天轮车厢里被烟花的光芒照亮，灿烂如同白昼。曲婉清和Juan的脸分开，笑着看着彼此。

　　“好了，再看看眼花吧。不看可惜了。”Juan再次把脸转向窗外，然后一把把曲婉清搂入怀中，“明年我们还来吧？”

　　“好。”

　　从摩天轮上下来的时候，曲婉清知道，自己会一辈子记得这个晚上。

　　Juan还要赶周一的课题，两人出来后便匆匆告别了。曲婉清看着Juan远去的背影，然后买了一个热狗边走边吃。

　　这个冬天似乎不再那么寒冷。也许因为她不再是一个人。她想和他度过很多个以后，再去一百次游乐园都不嫌够。

　　希望很久很久以后，我身边的那个人还是你。亲爱的Jua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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