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古怪
感到喉间桎梏突松，太守猛咳起来，幽怨地瞪了一眼柳璟，缓了好一会儿才哑声说来：“我接下来说的，你们知道之后，若要追查，切忌大张旗鼓，否则难保性命。”
他决定要将事情真相说出来交由柳璟去查的行为其实是让他以身犯险，无疑自私，但柳家握有兵权，或许还能与之抗衡。惟愿这孩子回上京之前能保全自己的命。
柳璟对上太守警示的目光，桃花眼中似有潭水幽深，让人猜不到思绪。
这会儿太守板正的国字脸终于松软了些，叹了口气，似乎现在想来仍旧心有余悸又悔不当初。
“两年前的年关我在此任期已满，回京述职。”
那年鹅毛大雪纷飞，却没惹灾患，所谓瑞雪兆丰年，可谓一切祥和万事安。他在任五年虽说最后一年有人贩掳人的大事，但卫城在他的治理下欣欣向荣，民众也极其拥戴他，理应是要升迁的。
在京的官员也同样这么认为，当天他向那昏君述职完后，便有贺家护城大将军邀其府上上座。也就是这次前去赴约，他看见了贺成身边颇为貌美的丫鬟，时不时被贺成撩逗一二，贺成甚至还玩笑着说要送他几个美妾。
他明白贺成知道他将要来京，特来拉拢。这一切都是那么的司空见惯，但致命的是他发现了贺成身边的丫鬟正是他卫城失踪的少女之一。那些上百的寻人启事都是他叫人散下的，错不了的。
接着他做了一件如今仍在后悔的事，那时的他一心只想查清被拐卖妇孺的去向，一腔赤诚，当即询问了贺成是否记得这位丫鬟的卖家，可否为他引荐。那时他傻到甚至希望贺成能助他一臂之力，便阐明了那丫鬟是卫城人，也透露了他想肃清人贩的目的。
他很快敏锐地意识到贺成的脸色有了一丝微妙的变化，贺成最终抱歉道忘记了卖家，就连他想出钱赎回那丫鬟都被贺成百般拒绝。丫鬟而已，贺成为何不卖这个面子呢？他一边走出贺府一边遗憾着，刹那间脑海中忽闪而过的想法冻得他一个哆嗦，比这寒冬腊月更为骇人。
是啊，为什么呢？可如果他就是不想让自己查清楚呢？丫鬟一旦被赎回，所讲的经历都会变成有力的线索。
而贺成不愿让自己查清的原因无非两个，要么这方人贩的势力背靠着他，要么这本就是他一手经营。
无论哪个原因都让他浑身血液彻骨冰凉，他这么露骨地说出目的，这位掌管御林军的大将军会怎么处理他呢。
那年下的当真是瑞雪，几天后便难以行车，圣上见他治理卫城有功，特许他进宫享宫宴。
他官品不高，位置僻远，理应看不到昏君，却能看到宴会上献舞的舞姬，于是他又见到了一个寻人启事上画过的人脸，而昏君颇为得意地说那是他亲自挑选的舞姬。
那一刻他手抖得连酒杯都端不住，酒杯“哐”的一声砸落，他脑子里的最后一根弦也断了。
而那可笑的皇帝竟还说来年定会国运昌隆。
他最后得了一道不升不贬的旨意。回去的路上胆战心惊，他明白如果他再深入探查让贺成知道了动作，他必定性命堪忧，于是从此再不探查。
人都是惜命的。他将自家宅院前修了曲折回廊，又买了那被魔教缚骨楼厌弃的弟子，养成一队护卫，果真比一般的护卫更为强劲。从此太守府彻夜灯火通明，因为他看见一片漆黑总会觉得危险丛生。
那之后他处理政事再没有往日赤诚，纳了几房美妾，变得愈发麻木。
他说不上来自己是怎么回事，总觉得自己的赤诚好似了无意义，佞臣根基庞大，他这样微弱的力量凭什么去撼动呢，随大流来得轻巧些。
“总要有人去做的。”一时间众人都看向了丹绛，他眼中的玩味散去，徒留淡然冷峻。
这位已然不惑之年的太守讲完故事本就眼眶微红，闻言怔愣：“什么？”
那声音不似往日玩笑，倦哑的嗓音平静：“我说，总要有人去做一心为民的好官，否则这场乱世要怎么收场。”
这条望不到头的独木桥总归会有人一起走，一腔赤诚永远珍贵，零星萤火在黑暗中何其明亮。
柳璟显然没想到这神经病也会正经，意外地一挑眉，嘴角勾了一抹笑意。
那个曾经为国为民的太守眼眶染得红红的，默然许久，而后放声笑了几声，乍一听也能听出几分释怀。他站起身来，一揖作下，泪花晶莹：“老夫……受教了。”
丹绛不自然地撇开目光，丹凤眼沉静，目光散落渺远。
柳璟安慰似的拍了拍了太守的肩，又想起来什么：“你那次回京只见到了卫城失踪的女子，那么这么多的孩童呢？”
太守又是叹息：“孩童的下落那日我在上京不曾看到，这些年我也想不大通，我曾想也许女童抓去当个童养媳，那男童又是抓去做什么的呢？”
整个卫城被抓走的孩子男女都有，老秦家丢的狗蛋不就是个男孩子？
韩非在一旁也想得直皱眉：“莫非男童抓去当苦力？”
太守又摇头：“丢的孩子里甚至有呱呱坠地的婴儿。”
老秦这会儿也不惧官威了，一腔怒火冲天：“难道这些畜生把婴儿抓走抱给没孩子的富贵人家养？”
太守颓靡起来：“有这个可能。”
但知道这些又能怎么样，顶多知道是上京的大人物保了这些人贩子，这些人贩子拐卖了人之后的动向又从何知晓？更别提找到这些失踪的妇孺了。
柳璟蹙眉：“卫城治安如此差？妇孺失踪不是该下令严格排查出城的人么？又岂会一个人贩子都发现不了？”
说到这太守眼中的疑惑之色也深重起来：“我也奇怪着，头一批孩子失踪的时候我就下令严查出城者，往后一年同样如此，凡有大箱子麻袋都要打开一一检查，却从未发现失踪的人。晚上城门紧闭，更该是逃不出去的。”
韩非俊脸紧绷：“莫非？守卫中有细作？”
太守：“更无可能。失踪的妇孺太多城民愤怒，白天自发地去监督检查，跑不了的。晚上就算有细作，但开城门这事是要惊动所有守卫的，这些个人贩子更出不去。”
夜深了，外面厚重的黑暗压得人喘不过气，夏日夜里的风带着凉意，那凉意渡到众人身上，连一颗火热的心都凉了半截。
这事实在古怪极了。
柳璟见太守已经把知道的全盘托出，略带歉意地作了个长揖：“今夜叨扰，有违礼数还望太守见谅，我等告辞。”
太守闻言抽了抽嘴角：“……”
你还知道有礼数这回事啊。
韩非同样一揖，一旁老秦挠了挠头，学着样不太标准地拜了下去。檀木椅上那位悠哉悠哉全程看戏的大爷也站起身来，理了理衣服打算走人，看那姿势都要以为他穿的不是麻布而是上好的绸缎。
太守看着牙疼，摆了摆手：“快点走，不送。”
然而柳大世子临走前想起来什么似的折了回来，风流眉眼笑意流转：“对了，太守，你重修回廊的时候记得请人加点机关，护卫也再训练一番，你这样可拦不住歹人。”
太守几乎从牙缝里挤出来一句话：“多谢。”
柳世子气完人一身轻松就跑，不见身后太守怒意褪去后浑浊双眼露出希冀。
没有人比他更希望这件事查清，他无能为力，但现在终于有了或许能办到的人。
卫城的噩梦该结束了吧。
丹绛倚着门框等柳璟出来，而后他又将手搭在柳璟肩上，自然得好像这个动作常做一样。两人身形紧贴，清冷的月光将两道影子拉得绵长，乍一看像极了相拥。
他们的气息在呼吸间交融在一起，在外人看来隐隐透着几分亲昵的意味。
两人就这么往外走着，丹绛身形看起来依旧是挺拔，柳璟却觉得肩上的重量又多一分。
不消片刻，柳璟将丹绛搭在他肩上的手一把拽下，没等身边那位神经病眉梢挑起开始作妖，他细长的手指就环住那腕骨突出的手腕，下一刻丹绛脸上神情空白刹那。
柳璟的内力就如人一般，清隽如春风，和缓的内力淳厚，自丹绛手腕渡入全身。内力宛如水流甘泉潺潺不息，最终汇入破败不堪的内府。
不知是否因为明灯火光暖意融融，丹绛苍白的脸色被映得有些许血色，刚想开口道谢，柳世子就笑得善解人意：“你家养的狗真厉害咬人能咬出来内伤。”
丹绛：“……”怎么鬼话记这么清楚。
柳璟的武功放在江湖里都是屈指可数的存在，渡入的内力不会损耗他自身太多，因此内力源源不绝地往丹绛身上流。
某位神经病精神头好起来后就不消停，风华潋滟的凤眼霎时间多情而妖邪，轻笑出声。
柳璟瞥他一眼打断他发作，冷笑着：“闭嘴，我是怕你还没出太守府就倒在里面出不来。”
丹绛嘴边的骚话转了几圈又咽回去，那张脸上混账笑意消失，露出了真正意义上的笑，浅得难以察觉，而后淡在长风里。
柳璟知道身边这人绝不是简单人物：“你没发现这件事不对劲？”
丹绛懒洋洋：“不对劲的地方多了你指哪个？”
两人几乎是默契地对视一眼，心中已有猜测。
柳璟：“照太守这么说的话人贩子绝对带不了人是出不了城的，除非是哪方高人。”
他们当时夜闯陵城城门尚且需要弄晕守卫，而卫城守卫毫无察觉，人贩子又要带着人夜里出城，必定是来无影去无踪的绝世高手。
“可这样的高手绝不会效忠贺成那样的人这么多年。”丹绛在提到贺成这个名字的时候凤眼中闪过一丝极为隐晦的恨意和厌恶。
如果真的要报恩这些高人大可许贺成一个承诺而不是为其所用。
按这样的思路来推理的话，人贩子应该没有把拐卖来的妇孺带出过卫城。
但这是个悖论，因为狗蛋就是这么被人贩子送出了城外，还有那些被卖到上京的少女也是如此。
就算这些妇孺真的都还在卫城，那也是奇怪的，卫城太守曾天罗地网派人搜寻过，这些人贩子是如何躲藏的呢？他们现在会在卫城的哪里呢？
两人都就此沉思起来，此事处处诡谲不通逻辑。
韩非见两人走得极慢远远落在后头，停下脚步等着，正要招呼他们快点，就看见了两位身高高于七尺的男人牵着手正垂头与对方低语。
韩非：“……”
好不容易褪下的红色再次从耳根子蔓延上脸颊，不用摸他都知道此时脸颊正烫着。
他转过身边走边默念：非礼勿视，罪过罪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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