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苦力之使劲拉


  刚下乡半年光景,小满节气将来临,离芒种割小麦尚有二十多天。队里安排我去市建三公司干半个月零时工。

  这次回城里,身份是农民,活计是苦力。毫无兴奋感、归属感可言。

  市里在城中公园马路(中山路)对面新建一家“江南菜馆”大饭店。十开间门面,底层商业用房,上面三层住宅用房。黄金地块,炙手可热。

  市建三公司负责施工建造。

  墙基沟槽已开挖好。挖出来的大量的泥土必须尽快搬运掉。否则,石块、砖头、黄沙、水泥无法进场,影响施工进度。

  谁来搬运?农民工。确切地讲是“农民零时工”。当时进城务工的农民分为“合同制农民工”、“季节性农民工”、“零时性农民工”。因为都是“农”字头,吃的是生产队统配粮,离乡不离土,所以农村大忙季节都要齐刷刷地挽裤赤脚奔向田头。

  公司方深知与农民工打交道,必须打好时间差的重要性。“江南菜馆”的地基工程必须抢在芒种节气到来之前告罄。

  十辆板车。每辆长1.8米,宽1.2米。四周有木挡板,约四五十公分高度。车尾一块活络木板,可以镶嵌在两旁的凹木槽里。作用是方便装卸。每辆都编号码。抓阄确定拉板车的主人。

  十个小伙子。都是同大队人。有的“冷水打浆——面熟麦(陌)生。”单衣薄片,血气方刚。脚穿适宜多拉快跑的轻捷、短帮解放球鞋。不脱不臭,一脱开来,熏死你!

  运距五百米以内,每车运费五角钱。每递增五百米,加一角,以此类推。按劳取酬,多劳多得。除了每人每天两角菜金外,其余转账到队,缴钱记工,多缴多记。

  “江南菜馆”到东门菜花墩堆土处约两公里。每拉一车泥可以进账八角钱。反正堆土处由甲方安排人记车号,点车数。那时候,干活的人脑子比较单纯,什么“偷工减料、少拉多报、蒙混欺骗”都认为是“奇耻大辱、嗤之以鼻。”真因为诚信、珍惜,我们大队每年才能捞到更多的苦力活、赚到好些“外快”钞票,壮大集体经济,增加年终分配工值。邻村邻队“羡慕、嫉妒、恨”,也只能干瞪眼,闲在家里两手拢袖管、晒太阳。

  在市中心干这种粗、重、脏的活,决不允许骚扰居民,肮脏马路,影响交通。实际每次有效劳动时间是六个钟点。只许提前,不能延误。我和二队的浩良搭双档,一前一后,一呼一应,有照顾,有帮衬。同装、同拉、同卸。浩良属牛,大我一岁。性格温和,不善言辞,干活卖力。

  公司甲方规定我们必须从晚上十点钟开工,凌晨四点收工。浩良是“老板车工”了,拉车门道成竹在胸,一招一式都比我这个插队知青入门入槛。

  满满一板车敲得结结实实的泥土,少说也有三四百斤重。两手反抓过来,贴紧车把,使劲握住车柄。根根手指弯曲发力,仿佛要枢进木柄里去。肩上套一根帆布肩带,勒得紧紧的。脖子犟犟的,硬硬的。根根青筋爆得犹如铜管般粗细,能看清强烈的脉动起伏。至少可以增加三分之一的牵引力。泥车起步时,载荷摩擦力最大。从静止到滚动,瞬间要消耗吃奶般的巨大拉力。埋头,躬身,蹬脚板,手拉肩套一齐上。一步、一步,从缓到快。“踏踏踏”的脚步声,“沙沙沙”的轮胎声,“劳驾闪开,劳驾闪开”的连续不断的吆喝声,声声融汇进城市的喇叭声、铃铛声、欢笑声、叫卖声……之中。这就是夜晚的城市。喧闹活跃,流光溢彩,车水马龙。农村来的年轻人,置身于人流、车流的旋涡之中,拉板车也觉得不同凡响,像刚打了鸡血,新奇昂奋,精神头十足。

  “江南菜馆”工地位于中山路与人民路交汇的十字路口北侧。十字路口左拐往东,大约走过半条人民路,再往前延伸拉上三五分钟,就有“拦路虎”出现了。东门有座亭子桥,有桥无亭。年代久远,历尽沧桑,典型的江南石拱桥。桥两侧,铺有石条台阶,供人行走。中间是较宽阔的黄石桥面。那时没有交通标识,什么护栏隔离带,中心虚直线,红黄绿信号灯,统统没有。汽车、自行车、板车混合同驶。人们都会下意识地靠右行走,倒也平安无事。美中不足的是桥坡太陡,而且人民路东路到桥为止,平坦的柏油马路也到桥为止。过桥通往菜花墩泥土堆场的马路叫广瑞路,路面都是黄石铺就而成。行驶的速度、舒适感跟柏油路相比较,相差好几个档次。

  浩良给我传授重车上桥技窍。一定要走“之”字路线,曲折而上。假如直线硬上,越拉越重,僵持在桥坡上,上不上,下不下,喊救命都一时找不到帮忙人。下桥时,万万不可以“信马由缰”恣意妄动。重车俯冲下去,越冲越快,风驰电掣,碰到凸石凹坑,很容易车翻人伤,弄不好还可能伤及无辜,酿成惨祸。在下桥之前,务必调整好姿势。屁股下沉,肩腰后仰,两手握柄,两腋夹紧板车柄前端,车身略为压低前倾,绷直双腿,用脚跟死死地抵住地面,两脚交替着缓缓下移。大约过了三分之二桥坡,逐渐放松,随着车轱辘惯性滚动,撒腿拉着奔跑开去。

  浩良叮嘱我,假如下桥时,突然间控制不住板车轮子向前滚动,必须当机立断,可以死命下压板车车身前端两旁下面的支撑木。它是固定在车身上的,大都钉着“三角形”木条,十分安全牢固。板车停下,两根撑木和两只轮子同心协力,一齐着地,撑托车身。拉车人还可以踩着板车柄坐在车身上,摇草帽驱汗水,抽根烟喝口水,小憩片刻。

  重荷下的板车顺着陡坡,借着惯性,向下俯冲。把支撑木压剐地面,蹭、蹭、蹭地吱吱响,剐得地面腾尘烟,剐得马路显白痕。这一招降速稳车很管用,要少用、慎用,对车柄、撑木、车身都会带来严重隐伤。

  师傅领进门,修行靠自身。几趟拉下来,蛮力加巧劲,真爽快,真过瘾!汗如雨下,步如燕飞,嗓子眼冒烟。口渴了,工地上自来水哗哗哗的,管够,只怕你肠胃消受不起哦。

  过了桥,很快到达卸泥目的地——菜花墩。你拉着一板车泥土,不允许随便“哗啦”一掀一倒的。要拉上竹簾子,要再爬坡,从泥堆高处向前下方倾倒。那里,甲方有人指挥,有人登记车号、车次。有条不紊,循规蹈矩。我们都是自愿来干苦力的,何苦“头上长角”、乱说乱动呢。

  那竹簾子,不是人们家里窗户、房门上挂着的细丝薄蔑片编织的日用品、用来遮光、防尘、挡隐私。它是当时建筑工地不可替代的必备工具。搭好毛竹脚手架,架上横档毛竹杠,用细长轻薄的毛竹蔑条逐一扎紧捆牢。再逐层铺上毛竹簾子,工人踩在上面砌墙,粉饰,稳当又安全。那竹簾子编织用的竹片就像青龙宝剑那么宽厚,那么坚韧。毛竹簾子有1.8米长、1.2米宽,三四十斤重。任凭风吹雨淋,东踩西压,都不散不裂,紧密牢靠。可见竹子对“安得广厦千万间”的特殊贡献,“竹子精神”令人敬佩之至。

  毛竹簾子一张接一张,横躺着,一直从地面摆放到土堆顶上。这时候,板车转个向,“使劲拉”要变为“使劲推”。拉车人张开双臂,两手攥把,躬身前倾。车身两旁各站一人,双手推挡板,盘轮胎。吆喝一声,三人齐力,一鼓作气,冲上坡顶。三人合力把板车竖起来,向前扣,泥土刷啦啦,倒得一干二净。

  我发现,在灯光照耀下的泥土堆下,簇拥着五六个人。背着箩筐,手握铁耙,埋头泥堆。一问才晓得他们是捡废人。有工地,就有垃圾。有垃圾,就有生计。枯木腐竹、废铜烂铁、断砖残瓮……总能捡拾到一些使眼睛发亮的东西。建筑工地到处都有,拉板车的络绎不绝,捡废拾荒的如影随形。这些生活在社会底层的普通劳动者,不自卑,不颓废,不向命运屈服,用辛劳和汗水努力地改变着自己的生活境遇。

  惺惺相惜。同情和怜悯,自信与坚强,昂首挺胸,去勇敢迎接人生历程沉重的磨砺和严峻的考验吧!

  我拉车的脚步更加坚定有力。一夜功夫,仿佛对生命的意义有了更透彻的诠释和领悟。

  凌晨三点多钟,我已经拉了七车。收工时,争取拉满八车。“八八六十四”。今晚,使劲拉,可以挣到六元四毛钱。哈哈,外加菜金两毛,收入超高。当然,大队,小队都要抽去一些集体公共积累,至少可有三个十分人工到手。在队里干农活,三头六臂都望尘莫及啊!

  得意容易忘形,轻举孽生妄动。最后一车惹上大麻烦了。板车上桥按套路走“之”字形,“哼哧哼哧”,使足吃奶力气终于拉到了亭子桥顶上了。腿肚子酸汪汪的,心脏子扑通通的,汗珠子滴答答的。熬一熬,冲一冲,就可以“闻鸡起驾”,回工棚做个美梦了。下坡时,没听浩良叮嘱,双脚没抵住,撑木没压稳。反正没行人,快就快呗,管他呢!

  突然,桥下驶上来一辆自行车。小伙子载小姑娘。我居高临下,驾车猛扑。嘴里声嘶力竭,一迭声尖叫“劳驾,闪开!”看来,小伙子、小姑娘正在热恋中,甜情又蜜意。俩人根本不屑一顾,一边骑,一边嘴里还在男女声二重唱《莫斯科郊外的晚上》。当时,那阵势把我吓懵了。手脚仿佛不是自己的,不听使唤,跟随着快速滚动的车轮子拖拽着冲下去……说时迟,那时快。在即将撞上自行车的一刹那间,我本能地把板车柄向右边猛地一别,人随着车子同时应声倒地,倒在一堆煤球灰上。车柄子把一只柴油桶改砌的大炉子戳翻了,炉子上的一只空油大铁锅顿时“哐当”一声掉在地上,摔出了一个大洞,报销了。屋里的电灯亮了,一个中年人急忙推开门跑出来探究竟。原来,这是个油条大饼店。马上开门营业了。这下可好,炉子扶起来,没大碍。大铁锅,必须赔!唉,今天白干了,还枉吃苦头。浩良他们闻讯赶来,扶车铲泥,赔笑脸,打哈哈。凑了5元赔锅费,把事情摆平。我灰头土脸,一瘸一拐,懊恼万分。一夜使劲拉,拉出个稀巴蛋。丢人现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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