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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第一章犹豫与出逃


五月初四,蓟平卫衙门二堂前的院子里,夏莺千啭,树荫下时有微凉。

        “爹爹,歇会行不?”

        沈定岚强撑着又打出一个劈掌,一脸的生无可恋。艳阳下他已然这样劈了一个多时辰,胳膊酸得都不像自己的了。汗水沿着他秀致的侧脸淌下来,纤长的脖颈上又多了一道晶亮的汗迹。

        父亲忙得很,极少有空来抽验定岚的功夫,但是他一旦来了,就真真是要了命。

        沈望扫了一眼沈定岚绵软不堪的手臂。

        “练成这样还想歇着?腰挺直!用上些气力!”沈望猛一敲定岚的脊背。

        两名卫衙门的小吏经过,向沈望恭恭敬敬地行礼:“将军。”

        沈望朝他俩点点头,又转回身去盯着沈定岚。

        那两名小吏走远了些,估摸着沈望听不见了,才叹道:“大公子生得这般单薄,指挥使又何必强求呢……”

        定岚瞥见他俩朝这边张望,不禁瘪了瘪嘴,好不容易又提起一口气,换了只手出掌。应要求发布证明文字

        “爹爹,您今日不忙么?师父来看着儿练就行了。”

        “你当我不知道啊,他就光纵着你。我说劈一百下,到他那就给你减成五十了。你瞧瞧你练的,稀松二五眼,这套拳你练了有半个月吧?就你这样,连只耗子也劈不死啊。”

        “爹,儿就不是这块料,您干嘛老逼着儿练啊?”定岚哭丧着脸道。

        “我这都是为了你好。蓟平卫是京师喉舌,你爹我干了这个指挥使的差事,暗里不知有多少人盯着你。你又是个……你没点功夫傍身,我哪放心得了。”

        定岚腆着脸一笑:“爹,儿便不靠勇力了吧,真要是遇上什么事,以智取胜也未尝不可啊。这些年儿整日随着您,也学了不少东西。人家说虎父无犬子,您这么英明神武,那儿肯定也差不了,您说是不?”

        他趁说话的功夫偷偷直了直腿,再不直一直,待会都站不起来了。

        “少拍马屁!”

        沈望一个眼神过去,定岚又好好地蹲了回去。

        “……是是是……那您也别老盯着我呀!说到底,我练得再好又有什么用?”

        “有什么用?有大用咯!等你日后……”

        沈望还没说完,便见一名小将朝他跑过来。他即刻住了声,朝那小将走了过去。

        那小将行礼之后似乎向他禀报了什么,他听罢点了点头,扭回头朝定岚喊了一句。

        “你再劈一百下,等会我来检查,要是练不好就接着练。”

        他边说边带着那小将往前面去了。

        “哎爹……儿还有事呢!儿要去厉城。”定岚扎着马步喊他。

        “去厉城做什么,等练好了再说!……我还有事跟你说。”前院飘来父亲的声音。

        等练好了……那就是得练到父亲满意了,那得等到什么时辰?他还要去厉城看烟火,错过了就得等到上元节了。定岚又心不在焉地劈了几掌,这事还是得尽早和父亲说。

        他跑到前院,发现西厢房门口立着两个小兵。父亲和人议事的时候,便会找两个人在门口守着。他脚下不停,上了台阶就要去推门,不料那两个小兵竟抬手拦他。

        “大公子,实在抱歉,将军在内堂议事,不让人进去。”二人挺客气。

        “也包括我?”通常这种时候沈定岚都是坐在里面的。

        “……将军只说任何人不得入内,小的们也只好遵令,还望大公子体谅小的们。”那二人有些为难。沈将军治军极严,如有违令者,轻者也要领军棍。

        定岚叹了口气,父亲大概以为他在练功夫,没想到他会来。其实从几年前开始,父亲和下属谈公事,他就坐在一旁听着。他年幼时母亲就不在了,父亲便将他带在身边,方便随时教导。后来他懂事了,父亲觉得让他多听多见也是好的,所以营操、备御、屯田、断军狱都把他带在身边。

        不过也是怪了,往年到了端午前,边境都太平的很,卫里也没什么大事,今日竟还要关起门来议事了。

        他在廊下坐了好一会,也不见里面的人出来。他们在内堂说话,他在廊下也听不到。此时日头已经朝西,他若再不出发,等到了厉城,怕是城门都要关了。

        他心里焦躁,又一溜烟地穿堂跑到最后面的院子,衙门的内宅。师父住在内宅,此时若在的话,他走之前和师父打声招呼也好。

        院门一开,面前站着师父唯一的小厮小路。小路面无表情地对他说了句“不在”,就将门关上了。

        师父原先没有小厮,有一日上街回来,就将小路领回来了。小路长得瘦了吧唧,相貌普普通通,关键脾气还不好。定岚和父亲同他说话,他常常当作没听到,理都不理,也不知道师父看上他哪儿了。这哪是下人的样子,不知道的还当他是个主子。

        定岚今日无心跟一个小厮计较,只闷着气往外走。迎面一个穿着公服的人走过来。

        “你这急匆匆的往哪儿去?”

        定岚抬头见他,便是一喜:“师父,徒儿要去厉城。劳烦您跟我爹爹说一声,他叫练的少林拳等徒儿从厉城回来再练给他看。”

        吴炳西一愣,想了想道:“……我看你还是当面跟他说吧,他应该还有事交代你。”

        “爹爹方才确实说有事要告诉徒儿。您知道大概是什么事不?”

        “……他倒也没跟我说过什么,但是万一有要事呢。”

        “……那想必也是家里的事,若是卫里的事您肯定知道了。徒儿后日一早便回来,到时再说也来得及……爹爹要是生气,您帮徒儿劝劝他啊!徒儿先走了!”

        定岚说罢,笑嘻嘻地行了一礼。

        吴炳西犹豫了一瞬,话还没出口,却见他已经脚步轻快地跑走了。

        吴炳西看着他远去的背影,神色渐渐沉重。

        小路早听见了他们说话,将门一开,对吴炳西道:“事已至此,不该管的你别管。”

        吴炳西苦笑:“罢了……不说这个了。你吃了吗?我给你炒两个鸡蛋怎么样?”

        小路叹了口气,也不回他,自顾自地走进去了。

        厉城离蓟平卫不到两个时辰的路程,定岚本想直接骑马过去,跑到马厩才发现他自己的马很不对劲,头低着,耳朵耷拉着,两只大眼睛总好像睁不开似的,管马厩的老李头也说这马定是生了毛病,跑不得了。

        定岚只好暂借了李佥事的马骑回家,然后换马车去厉城。

        多年后,定岚每每回想起这一日,总觉得老天爷是多番提醒过他不要走的,只是他当时贪玩,终还是走了,事后只有追悔莫及。

        定岚带着下人纤竹一起上了马车,紧赶慢赶终于在城门关闭前进了厉城。

        厉城是定岚的姨母家所在,他幼时母亲便去了,姨母嫁到了厉城的官户刘家,他与姨母亲近,刘家便也成了他半个家。他换了身衣裳下车敲门,侧门一开,一个小丫鬟笑眯眯地行礼:“表小姐,大小姐正等着您呢!”

        ……

        第二日便是端午,厉城有庙会。

        定岚与表姐刘玉婵为了逛庙会,昨日就求得了姨母的允许。才巳时初,姐妹俩各自往脸上抹了点雄黄酒就出门了。姨母怕她们被外人冲撞,又让表哥刘知言陪着,还带了几个丫鬟。

        定岚兴致高得很,在车里待不住,便早早换了男装,和知言一同步行。她一下去,玉婵在车里也待不下去了,也下来和她们走路。

        边境民风比京师开放,端午前的庙会,即便是官户家的小姐,也是要出门看热闹的。知言看妹妹被几个丫鬟簇拥着,倒也不担心她被外人冲撞了。

        街上熙攘,男男女女穿红带绿,小孩子腕上系着五色长命缕。沿街的门户都贴着艾虎和天师符、五毒符什么的,一眼望去,喧哗热闹。路上尽是什么演杂技、变戏法、耍猴儿、滑稽戏之类的,总有一小群人围着,有人起哄,有人叫好,此起彼伏的。虽都不是什么新鲜玩意,定岚她们却是百看不厌。

        天气炎热,几人溜达了一会,便找了个馆子喝菖蒲酒、吃粽子。

        她们进的雅彬楼是本地最大最气派的馆子,除了东西好吃,还有人在边上唱曲。旁的女子卖唱,都唱什么“回眸入抱总合情……轻把郎推……”之类的,稍含蓄点儿的唱“有花堪折直须折”什么的,知言素来觉得太过直白艳俗。今日这位唱的却是“……念去去,千里烟波,暮霭沉沉楚天阔……”

        真真对了他的胃口。

        等几人从馆子里出来,知言还觉得余音绕梁,若有所失。

        玉婵见他这个痴样,凑到定岚耳畔:“我哥就好这个调调。”定岚憋着笑,用力地点点头。

        最热闹的这条主街不长,主仆几人走到尽头便往回走了,他们的马车停在主街一侧一个僻静的小巷子里。

        她们刚走到那巷子口,身后传来女子娇弱的求救声。

        几人一惊,回身看去,见一个素色衣裙的女子逃命似的跑着,她身后不远,两个膀大腰圆的汉子紧追不舍。这巷子口人少,那女子见他们几人立在这,便朝这边跑过来,没几步便到了近前,一边柔声喊着“公子救命”,一边躲到知言身后去。

        众人还不及问她是怎么回事,那两个追她的壮汉就到了。其中一个嘴里骂骂咧咧的,探身一把抓住了那女子的膀子,把她往回拖。

        那女子纤弱单薄,被那蒲扇大的手抓着,似乎全无挣扎的力气,只是她细细的小手紧紧抓着知言的衣袂不肯松开。

        “公子救命!救救奴家!”

        那女子仰着巴掌大的一张瓜子脸望着知言,满脸的哀求。

        知言方才没来得及打量她。如今看去,却见她抽条的身段,白净的面庞,一双泪盈盈的桃花眼,两弯幽幽怨怨的罥烟眉。

        这不正是雅彬楼里的那个歌女?

        她方才在台上坐得端正矜持,此时被人拖到地上,一把纤腰弯扭着,妩媚、凄楚竟更甚于前。

        知言才刚及冠,身边连个丫鬟也没有。这歌女两眼泪汪汪的,瞧得他心里一阵绵软。

        “……且慢!你们怎可当街强抢民女?”

        两个壮汉一愣,互相看了一眼。那个空着手的壮汉朝着知言一抱拳。

        “这位小公子,我看你也是读书人,好好读你的书,不该管的事少管!

        “你们当街强抢民女,我既然见了岂能不管!你们若不放了她,我便告到衙门,让你们吃不了兜着走!”知言一腔书生意气。

        “嘿,竟还有这狗拿耗子的!”那个抓着人的壮汉瞪圆了眼睛,撸胳膊挽袖子的,做势要教训知言。他这手一松,那女子趁机爬起来,匆匆躲到了知言身后。

        定岚怕表哥吃亏,忙上前一拦。

        “二位壮士莫要急躁,”她一抱拳,“家兄并非要与二位做对,只不过这姑娘看着可怜,她求到我们这,我们又有功名在身,总不能当没看到。二位壮士与这位姑娘若有恩怨,不妨讲出来,有诸位乡里在此,也好帮二位评评理,总比让人误会你们强抢民女、乱了法纪要好。”

        她不过是吓唬他们,伤了有功名的人,可不是闹着玩的。凭刘家在本地的名望,若是亮出知言刘家少爷的身份,想必更能威慑这二人。只是她存了个心眼,没有说。

        “是啊,青天白日的当街抓人,算怎么回事啊!”人群里已有几个好事者帮腔。

        最先开口的那个壮汉想了想,忽地咧嘴笑起来。

        “这位公子说话还中听些,我们也不想平白地做了坏人,便告诉你们也无妨。这女人的爹欠了我们老爷银子,临死就把她抵给我们老爷了,我们眼下要带她回去见老爷。你们各位说说,欠债还钱,是不是天经地义?”

        定岚突然觉得此人她是见过的,只一时想不起是在何处见过。

        玉婵掀了帘子唤知言,让他少管闲事,早些回去才是。

        “公子且听奴家一言!”那女子闻言,突然扑倒在知言脚边,说她父亲死后,她迫不得已宿在酒楼卖唱,却也攒了些银子,她不愿给那七旬的老头做小,愿以银子和家中地契抵债,那两个汉子却不肯,“……公子您一看便是正人君子,奴家只求公子为奴家主持公道!”

        她拉了他的衣角呜呜地哭起来,巍巍颤颤如雨下的嫩莲。

        知言心下一动,好好一个才貌双全的清白姑娘,他实在不忍见她被人磋磨,便帮她与那两个汉子商量。

        那汉子答话:“……我们本是不乐意的。不过二位公子有功名在身,我们家老爷想必也愿意和二位交个朋友……只是她家地契银子何在?我们总要先看看真假,不能让她糊弄了。”

        他微一仰脖子,露出下颌下方一颗好大的黑痣。

        定岚目光一闪,这个人她想起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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