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车祸
“嘶——砰！啪！滴……”
是自行车抢先撞上了林伊的左腰。当她察觉有铁片刺进肉里，她已经被撞飞了。
千万树枝从她的身底伸出来，有的被她压断，有的从她胳膊下的缝隙里逃了出去。她摔进了路旁的花坛里，落进了干燥的土壤里。
疼，竟然是疼的。
“□□妈！眼睛瞎了不会看车吗！”
粗鲁的咒骂声提醒了林伊，她还在这里。
林伊动了动指尖，试图分清眼前的重影，她不敢急，一点点仔细地看，光晕渐渐清晰，一片草木间，昏黑的天被拆解破碎。
还活着。她深呼了一口气，也松了一口气。
这一刻，她突然理解了自己：好像只是敢死了，但是真的不想死。
怎么会这样呢，可原来就是这样，人在幻境里，也会怕疼怕苦，舍不得豁出全部。
她根本没自己期望的那么舍身忘己。
林伊心情复杂，她抬手触碰伤处，摸到了那块被折断的带着锋利的铁片，她又摸了摸伤口附近，腰周已是一片湿润。
“啊！”一声呐喊。出自于那个撞了林伊的少年。
少年摔倒在另一侧，他侧过头望着开走的轿车。
他不甘心，不解气，他恨不得冲上去，朝着敢骂脏话却不敢停车的司机挥上几拳。
可别说是车了，就连汽车的尾气都快速地散去了，车灯从一个圆点变消失，空荡荡的街道继续落入空荡。
少年心里不爽，一脚蹬飞身下的自行车。
“啊——！”他又喊了一声，凭着一口怒劲儿，脚下一蹬从地上蹿了起来。
摔倒时他的右臂重重砸了下去，察觉到疼痛与不利，他抬了抬胳膊，动了动手指，紧张地检查伤势。
如今冷静下来，他不由得有些后怕，马上就要高考，如果右手出事，那还真是……
不。能从阎王那儿抢一个人回来，那还真是占了大便宜。宋机心想着，这才敢抬眼望向摔进花园里的小小姑娘。
花坛里如今太安静，静到他的小腿想抽筋。
静到他不得不承认：他不是现在才想起顾小女孩的死活，他是没准备好去看小女孩的安危。饶是他一片好心，却怕办砸了事儿。
宋机抬起胳膊在脸上胡乱蹭了一把，将忐忑往心底按了又按，他慢慢往花坛边走。
站着花坛边，宋机微扬起下巴，结结巴巴地高呼道：“你是不是故意撞车的？我都看到了。你你你……你还活着吗……”
回应他的是一片安静，连一丝风都没有，他干巴巴地站在夜里，干巴巴地接受着折磨。
想到林伊被撞飞的画面，宋机紧张抬指擦了擦渗透两鬓的汗，嘴里碎碎喃喃：“完了，完了！对不起。”
宋机手忙脚乱踩进花坛，长臂一扫，推开了林伊周身的枝丛。
他居高临下，看清了她的脸，她的脸很小，没他的半个巴掌大，一双眼睛圆润，睫毛浓密，眼瞳是黝黑的，跟刚磨的墨一样，乌鸦鸦的，瞧着冷清淡漠。
她轻轻地看向他，没什么表情，又似有无奈。
他眨了眨眼，接着又眨了眨眼，确认不是幻觉，宋机才长呼了一口气。
刚才有多害怕，现在就有多庆幸这劫后余生。幸好。
“谢谢你的好意。”林伊淡淡道：“趁我爸妈没来，请尽快离开。否则，若是被我爸妈知道你撞了我，医疗费、营养费各种费用加起来，你得赔不少钱。不想挨家里人骂的话，请赶紧走吧。”
不知道为什么，林伊明知道眼前的这一切都是假的，可因为身上真实的疼痛，她竟被动地应对了起来。
她甚至担心今天所发生的一切，会给见义勇为的他造成心理阴影。
会吗？她试图回想起曾经，却意外发现，眼前的这个少年似乎从未出现在她的记忆中。
林伊忍不住皱了皱眉头。
这一瞬间，生出一丝玄妙。
宋机没想到她不哭不闹，没想到她理智泰然，更没想到她竟为他考虑的这么周全。
她明明还是个小孩，怎么会这么懂事呢？因为这份善意，他只觉得自己像是吃了颗苦瓜味的棉花糖，很软，也很苦。
不行！
“走？我走了没人管你，好由着你再犯傻？想的美！”宋机语气强硬又蛮横，他伸手，顺着林伊的腋下掐住她的肩膀。
林伊抬手紧握住他的胳膊正要反抗，只觉得身下一轻，她已经被他一把拎了出来。
被高高举起，她的身体离开花丛，他才看清她的腰间正插着一块一指宽的铁片。
应该是自行车轮前盖。
借着灯光，他看清自己手臂上刚被林伊抓住时留下的血迹。
林伊穿着一身黑衣服，他微皱了皱眉头，费了一阵功夫，才分清一片黑色里湿润的深色。
原来已经这样了。很疼吧？
可……忍着这样的疼痛，她对他说的第一句话又是什么呢？宋机只觉得自己的心似乎被一层又一层湿透的报纸蒙了起来。
他突然有些难过。
这个孩子还太小了，他不明白，还能分出心神为他考虑的她，为什么要自杀？为什么活不下去了？
除此之外，在千万种猜测里，他更在乎另一个正在面对的难题：怎样才能不让她显得可悲？
他不知道，好像又知道。
“受伤了啊？小屁孩真能忍。”宋机故作嫌弃地絮叨着，大步踏出花坛。
“不要多管闲事，会受苦的，你放我下来。”林伊虚弱地提醒着。她无力挣扎，她不喜欢这样弱小的、无能的、任人支配的自己。
“怎么就成了闲事了？”宋机将她轻放到地上，偷偷转了转受伤的手腕，他满口豪横道：“小孩，你怎么这么快就忘了？是我把你给撞伤的！”
……
抱歉，只是，这有什么好值得强调的？林伊皱着眉看向宋机。
少年的头发松软又茂密，微碎地盖在脑袋上，半挡额头，眉峰高，眼眶长，鼻梁高挺，便显得五官立体，端正俊秀，气质干净，晴朗又温柔。
他长着一副她喜欢的模样。
宋机脚下微挪，偷偷换到林伊右边，一把将她公主抱了起来。
林伊下意识攥紧宋机的衣领，她抬眼，便见宋机得意地朝着自己笑了笑，弯成月牙泉的眼窝里，裹着一双如星星般璀璨明亮的眼睛。
阳光灿烂。林伊慌张别过眼躲一躲，望向空荡的马路。
这真是个好人。很美好的人。林伊看着天地间的暖色悄悄地想着。
少年的怀抱滚烫，身上的疼痛蔓延。靠了一会儿林伊便撑不住了，因为供血不足腿开始发麻，林伊忍不住抻腿，却被少年紧紧地攥住了。
“小孩，别想跑了。”宋机咬着牙，手上又锁紧了几分，他望着林伊十分笃定道：“你今晚遇见我，肯定是死不成的。”
不死了。只是，真抱歉啊，都让你看到了。
望着满头是汗的宋机，林伊忍不住对他笑道：“谢谢你。”
“不客气。”宋机望着她，又忍不住好奇问道：“你笑什么？”
林伊将小手放到宋机的心脏处，感受着那里的澎湃，她安静道：“让你为难了。你伪装镇定。可你不知道吧？你的心跳已经出卖了你，你其实很紧张。”
被轻巧而直接地拆穿了，似乎那些强撑的镇定和责任也都从心上搬了下去，宋机只觉得胸口一松，整个人也轻快起来。
“我能怎么办呢？你以为我想？”宋机表情夸张地抱怨道：“谁让我比你大呢！诶对了，你怎么不哭啊？你不痛？你是不是脑子被撞坏了？你知道1+1等于几吗？你肯定学过的，你好好算一算！”
谁比谁大？
我24岁，比你大你。应该我让着你的。林伊心想着，还来不及评价这段调侃，已忍不住倒吸了一口凉气。
“嘶。”宋机近乎奔跑的步伐扯动了林伊的伤口。
“很痛？对不起，忍一忍好不好？你流了很多血，咱们得赶紧到医院。”宋机说着跑了起来。
这是一个没有风的夜晚，风声因他渐起，热浪冲过他的两颊，一次次地翻涌。
有那么一刻，宋机突然很想哭，从他撞向林伊的那一刻他便知道：他将她的命运揽了过来。
他恨不能跑的更快一点儿，最好是能飞，他不敢想，他是想要救她的，怎么能看着她死掉？——他承认他有些害怕，但是他不后悔。
摊上一个人的命，有的人称为倒霉，也有些人也会觉得：这真是太好了。
太好了，如果你的命由我决定，那我只允许你——好好地活下去。
“没事的。”林伊企图忍住身体的颤抖，她撑着有些沉重的眼皮，抬手擦了擦宋机脸上的汗珠，惭愧道：“别怕，这个出血量，能活。我不会死的。——至少不会死在你手里。”
“什么意思啊？”宋机只觉得心里似被紧捏成一团，他有些不甘，也有些生气，道：“你还想寻死？”
还会寻死吗？还是——承认自己想要周全地活着呢？承认自己从来贪生慕暖，不喜苦、不喜黑，她希望的是谁也别伤害她。
但是能吗？
真相中，她究竟选择了什么？林伊已经想不起来了。
关于未来，她也是懵懂的。
忍受着口干舌燥与虚弱，她只觉得眼皮越发沉了些。
“你别死了，死了就什么都没了。可是活着，就什么都还能得到，什么也都还有机会改变。小孩，你睁开眼看看我。你想要什么？我给你，给我个面子，好好活着好不好？”
情真意切。带着颤巍巍的哭腔。
林伊靠着宋机怀里，听着他气喘吁吁地唠叨，她忍不住念起他的好，一遍又一遍，这粗糙地、近乎粗鲁地温柔，虽然带着稚嫩，却也有极尽心思的美感。
挺好的，世间难得。
“你不要放弃！你不要放弃。”少年的声音灌进她的耳朵里，急促，紧张。似是对她说，也是对自己说。
一切真实又遥远，林伊昏昏沉沉，顺着痛意沉沉下坠。
不要放弃。
林伊细细地咀嚼，她突然想睁开眼看看他。
他叫什么名字来着？她还没来的及问呢。
可什么是真，什么是假？
少年啊，你是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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