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清扬婉兮
“小漫，叫姐姐。”
“姐姐？什么姐姐？”曲小漫有些回不过神来。这些年，她确信除了爸爸妈妈外这个家再无其他人，此刻却突然冒出个姐姐来。
站在家门口的这个女孩身穿浅蓝色牛仔裙，拉着一个白色行李箱，肩膀上挂着一副紫色的耳机。她面无表情地看了看比自己矮了半个身子的小漫，又冲漫妈鞠了个躬：“阿姨好。”
就这样，挂着紫色耳机的牛仔裙姐姐住进了他们家。牛仔裙姐姐－－小漫是这么称呼她的。在此之前，她从未见过这个人，也从未听爸爸妈妈提起过她。但看妈妈的表情却丝毫不意外。看样子，自己才是家里唯一不知情的那个。
“你怎么从来没向我提起过牛仔裙姐姐呢？”晚上睡觉的时候小漫问妈妈。
“当时是看你还小，所以没和你说过，”漫妈顿了顿，“还有啊，你可别当着人家的面儿叫什么牛仔裙姐姐。人家叫曲婉清，是你爸爸和他前妻的孩子。”
“爸爸还离过婚？！”
“呃……总之叫婉清姐或者姐姐就对了。好了快睡吧，晚安！”不等小漫再多问，漫妈便马上落荒而逃了。退出门后拍了拍胸口，幸亏跑得快！不然这孩子还不得问个底儿朝天！
姐姐……？小漫仍旧沉浸在震惊中，这股惊讶劲儿直接把她震得第二天数学课时仍在发愣。
“喂！怎么了？傻啦？”何麒麟一如往常般口无遮拦。
“你才傻了呢！”小漫翻了个白眼，“我是在想婉清姐呢。”
“碗什么清？”
“曲婉清，我姐。”
“你还有姐姐？！之前从没听你提起过。”
“我也是昨天才知道的嘛……”小漫心不在焉地转着铅笔，一个分神，笔啪地一声打在了自己的脸上，旁边的何麒麟便很没有同情心地大笑起来。曲小漫轻轻敲了敲何麒麟的脑袋，继续愣起神来。
曲婉清坐在客厅里，她直直地盯着面前摊开的托福练习册上的字母，直到盯得视线模糊，眼前的字母变成了一个个圆圆的小黑点。昨日的场景依旧历历在目。当看到那个小女孩惊讶的目光时，她突然意识到父亲从来没有告诉过她自己的存在－－尽管在她还是小婴儿的时候自己曾经抱过她，但那也是很久以前的事了。之后的几年，每逢新年时她总是会被接到不同的亲戚家，再未和后妈及她的孩子碰过面。
而这个家里也是没有她的位置的。她被安排在客厅，睡在一张双层床上－－上面是床下面是书桌的那种。而父亲之所以决定把她接过来，也只是因为她马上就要去美国读书，需要来北京读国际学校的缘故。她不禁怀疑，如果不是要出国，自己是不是一辈子都不会和父亲一家见面了。
“野有蔓草，零露漙兮。有美一人，清扬婉兮。”这是《诗经》里外婆最喜欢的两句。婉清，婉清－－眉目流盼传情的美好女子。曾经满载着长辈的祝福与祈愿，如今看起来却像个天大的笑话。等她反应过来时，旁边的草稿本上早已写满了“清扬婉兮”四个大字。她呆呆地看着，眼泪一颗颗地滴落到了纸上。
这是曲家有史以来最尴尬的一顿晚饭－－曲婉清和父亲坐在桌子的左侧，小漫和妈妈坐在右侧，四个人大眼瞪小眼，相对无言。
“那个……婉清，别愣着啊，快吃吧。今天阿姨炒了猪肉蒜苔儿，可好吃了，快尝尝吧！”
“好的，谢谢阿姨。”曲婉清笑了起来，乖巧地用筷子夹了一块肉放到了嘴里。他妈的，放了一桶酱油吧。默默在心里骂了一句，面上却笑得无比灿烂：“阿姨你手艺真好！好吃！”
“好吃啊？那太好了！小漫，发什么呆呢！快吃啊！”
小漫只吃了一口却立马皱起了一张脸：“妈－－好咸啊！你在海里做的饭吧！”
“什么乱七八糟的，我……”漫妈不信邪地夹了一块放到嘴里，脸色立马刷成了酱茄子色。“我……我去改改哈，味道是有点重了。你们先吃着，别等我。”
其实，就算漫妈端上来的是一盘煤炭，她也会笑着称赞的－－虽然可能不会吃。在这个家里，父亲最看重的肯定就是那个女人了－－曲婉清低头扒拉着饭，默默思量着。也只有让那个女人满意了，自己的学费才有着落。毕竟去美国的读书费是一笔不小的数额，按照事先商量的，自己的妈妈家里出一半，父亲家里出一半。但是，也只有把“投资人”哄高兴了，才能让他们心甘情愿地掏出钱来。否则，眼下的自己只是一个一穷二白的高中生，甚至连毕业证都还没有拿到，无论如何都是没有任何筹码的。曲婉清看了看对面吃得一脸油乎乎的小漫，内心泛起一阵厌恶感。恶心，把自己糊得一脸油了吧唧的，旁边不就有纸吗！难道不会擦擦嘴吗？没长手啊！
“小漫，擦擦嘴巴。”曲婉清温和地笑着，抽了一张面巾纸递给小漫。
“谢谢婉清姐！”小漫乐呵呵地接过。
曲婉清在心里冷笑了一声，又给父亲夹了一筷子菜：“爸，您也吃！”
“好，好。”父亲笑着，似乎很是满意这个女儿来到家里没几天就能和大家相处得如此融洽。
“来了来了－-”漫妈端着蒜苔从厨房里走了出来，“这次绝对好吃！”
“我不！死一次就够了，还得再难吃死一次……”
“我说你这孩子！给我吃！”
“啊－-”曲小漫张大了嘴。
旁边的一家三口一扫之前的沉郁气氛，其乐融融地大笑了起来。曲婉清看了看坐在身侧的父亲。记忆中一向不苟言笑的他温柔地看着妻女，眼中带光。若是在电视剧里看到这样的场景，曲婉清很乐意献上自己的祝福。但此刻，她只想掐死那个在橙黄色灯光下的小公主。既生瑜，何生亮。
曲小漫从自己房间的门缝里偷偷往外打量着坐在客厅里的姐姐－－九岁时突然来到自己家里的这个姐姐，戴着紫色的耳机，桌上贴满了周杰伦的海报，总是在书桌前一坐就是一整天。因为住校的缘故，她一周只回一次家。姐妹俩见面的次数并不多，说话的机会就更少了。
曲小漫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错觉，在只有她们两人的时候，曲婉清看向自己的目光总是十分冰冷，却在爸爸妈妈出现的瞬间又恢复了笑盈盈的样子，仿佛是两个人。凭借孩子敏锐的直觉，她知道这个姐姐并不喜欢自己－－至少没有像何麒麟和胡一凡那样喜欢自己。曲小漫知道被喜欢的感觉是什么样的。至少喜欢你的人在看向你的时候，眼神是柔和的，眼睛是带光的。这点骗不了人。而婉清姐眼里没有这种光。
曲小漫知道自己不该太过贪心，什么都想要。毕竟，有人喜欢自己就会有人讨厌自己，这是再正常不过的了。况且妈妈也说过，婉清姐很不容易。“之前是看你太小，怕你一下子消化不了，就没和你说过这件事儿。”漫妈在某个晚上向小漫说道，“你姐之前一直住在她外婆家里，和咱们不亲也是正常的。你也多包容些吧。”“哦－－”
“婉～清～姐～”小漫像条小蛇似的缠了过去。按她目前的经验来看，如果对方不喜欢你，缠着缠着也许就变喜欢了－－当初她就是这么拿下王慧的。
他妈的，有完没完。曲婉清在心里暗骂一声，一脸浅笑地看向小漫：“怎么啦？”
“没，就看看你在干嘛！”小漫说着就把头往曲婉清的手机前凑。几乎是同一瞬间，曲婉清立马按下了锁屏键，反胃的感觉愈发强烈起来：“小漫乖，去看电视好不好啊？”
“好吧－－”曲小漫有点泄气。看来卖萌这招对姐姐不管用啊！不过六点就是动画片的开播时间了，再不看就来不及了。于是赶快打开电视自顾自地看了起来。
曲婉清松了一口气，看了看正在看电视的小漫，突然也想上网了。她走到家里唯一的台式电脑前，小心翼翼地打开了电脑－－父亲和继母下午出去购物了，他也是一向不允许自己碰家里电脑的。但来这个家两周了，除了学校的计算机课外几乎没有上过网，实在是忍不住了。
七点半的时候，动画片播完了，曲小漫转过身：“婉清姐，你在干嘛呢？”
“小漫啊，你不还有个小鸟模型没拼完呢吗？姐姐帮你拼下好不好啊？”
“好！”
“你看，姐姐都帮你拼模型了，那姐姐下午上网这件事，小漫别告诉爸爸啊。能做到吗？”曲婉清一边拼一边问。
“能！”曲小漫拍了拍胸脯，回答得信誓旦旦。
“好，真乖－－”曲婉清笑了笑，第一次觉得这个妹妹也不是那么讨厌。
“小漫！”是爸爸的声音。
“干嘛？”曲小漫打开屋门。
“婉清下午是不是用家里的电脑了？”
“啊？没有啊，没用。”小漫想起和曲婉清下午的那个约定，没有对父亲说实话。
“电脑屏都是热的！真的没有吗？”
“……”
“小漫！”
“也就一小会儿……”
“这孩子！”声音已经蕴了怒气。曲小漫打了一个寒颤，看向浴室－－曲婉清还在洗澡，对即将到来的风暴浑然不知。
“不是和你说过不要用家里电脑的吗！这电脑是办公用的！染了病毒你负责吗？”曲小漫把自己锁在房间里，屋外，父亲暴怒的声音响起，接着传来一声巨响，似乎是什么东西砸到了地上，“你看看你托福都错成什么样了！还上网！还要不要出国？！”
“发那么大脾气干什么……孩子就玩儿会儿嘛。”是漫妈的声音，“我这儿不还有笔记本吗。婉清，下次玩阿姨的笔记本吧。”
“我说她呢。你起开！你是没看到她这个月月考排名，这样下去还去什么美国？连高中毕业都难！”
自始至终，门外都没有传来曲婉清的声音。但小漫知道，这回，自己彻底玩脱了。
第二天早上她立马出门去看曲婉清，高高的床上却早已空空如也。这才想起今天是周一，是曲婉清返校的日子。
曲婉清拖着行李箱挤进了地铁。早上七点，车厢里却已人满为患。她掏出耳机戴上，调到了周杰伦的“晴天”默默听了起来。
突然就为自己昨天一瞬间对那个妹妹产生的小小喜爱感到恶心，却不知道是为什么。父亲暴怒的脸仿佛仍在眼前。眼泪不受控制地缓缓流下，曲婉清慌忙掏出课本挡住了脸。暴怒的父亲和在暖黄灯光下看着妻女温柔微笑的父亲。
凭什么。凭什么。十七岁的曲婉清在这个早上被前所未有的绝望包裹，也许是因为电脑，但似乎又不是。列车穿过漆黑的隧道，对面的女孩子和自己年龄相仿，正在和旁边的中年男人说着些什么。曲婉清错开目光，看向黑洞洞的窗外。这黑暗似乎没有尽头－－就算自己此刻跳下去，也没有谁会在意吧。
但是，我一定会活得很好。比任何人都好。曲婉清擦了擦眼睛，专心读起了眼前的课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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