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春夏秋冬

　　第一片雪花飘落的时候，校园里的那方小池塘已经结了一层薄薄的冰。只不过冰层依旧很脆，一戳就是一个洞。放了学的孩子们总是凑在池塘前以戳冰为乐。冰层被他们戳得千疮百孔，经过一夜好不容易冻上了，第二天却又要被重新摧残一遍。

　　小漫看着破破烂烂的冰层摇头叹息－－小孩子，真幼稚！然后就被何麒麟拽着戳了一次，从此成为戳冰小队里最踊跃的一份子。

　　“我说曲小漫……”何麒麟有些无语地看着旁边疯狂戳冰的女生，“你要是把这热情用到学习上半分，现在早就成前三了。”

　　“别废话！快来戳。”

　　何麒麟痛心疾首地转过头去－－愚子不可教也。不过话说回来，曲小漫变成这个样子自己也是有着不可推卸的责任的。这么一想，顿时又被愧疚感包裹。

　　何麒麟已经成为大小考试全班前三的常客－－随着老师对他夸奖的增加，年级里有关他家境的议论也有所减少－－虽然依旧没有彻底消失。

　　没有围殴，也没有在桌子上写什么不堪入目的字眼，那只是存在于空气中的，时隐时现的－-“哎，你听说了吗？他爸爸是……”，而当你想凑上去听个清楚时，说的人会立马闭上嘴巴，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对于心细敏感的人，这些就像一把软软的刀锋，插进心里缓慢搅动着，没有剧烈的疼痛，却使人窒息。

　　话虽如此，何麒麟身边却也开始渐渐围绕了一些人－－毕竟大家还是有题要问的。也有几个大大咧咧的男孩子，纵使听说了有关他家的传闻，却也不甚在意，也愿意拉上他闲聊几句或者讨教问题。

　　曲小漫则依旧是那个曲小漫－－成绩在中游晃荡，偶尔运气爆棚的时候可能会窜进前十－－这都要多亏了语文和英语。小漫的数学和体育成绩虽然一般，作文却总是会被挑出来贴到板报上或者登载在校刊上，被传到各班诵读。虽然有时也会被老师提醒格式不对－－老师说“正确的”作文格式要像一条鱼一样，开头，中间的一大段，然后再来个总结结尾。小漫却觉得这样太无聊了，她习惯把自己的作文分成一小段一小段的。这也使她的语文成绩时高时低，四十分满分的作文，如果对上了阅卷老师的胃口可以拿到三十七八分，跑题时却只能拿个二十几分。

　　小漫和何麒麟之间形成了一种奇妙的关系－－彼此扶持却也暗中较劲。有的时候，看着和别人有说有笑地何麒麟，小漫会有种隐隐的不安，仿佛下一秒他就会被抢走似的。

　　“你最近和胡一凡她们聊得还挺多的嘛。”某天英语课何麒麟被分到和胡一凡一组后，曲小漫这么说道。

　　“哦，胡一凡啊？你不也和她聊得挺好的嘛。我觉得她人还不错。”

　　“……”小漫假装满不在乎地把书翻页，心里却愤懑不平。那个爆炸头有什么好的！只不过皮肤白了一点，个子高了一点，数学成绩好了一点……想到这里又有点泄气。胡一凡最具特色的便是那头沙发发质的爆炸头了。这个来自东北的女孩虽然皮肤白皙，却一点也不骄矜，笑起来的时候喜欢把上下两排大牙都露出来。和蒋冰琪性格有些相似，却又不同。蒋冰琪看待曲小漫这种“一般学生”是有点俯视意味的，胡一凡却只会一把揽过曲小漫的脖子，把她的发型蹂躏成鸡窝头。

　　“但是啊，不管怎么样，你还是我最好的朋友！”何麒麟突然把脸凑近小漫，笑嘻嘻地说道。

　　“哼，算你识相！”曲小漫嘴上哼着，心里却感觉像卸下了一块大石头。

　　“麒麟！去买水啊？”小胖子和硕在教室门口热情地招呼。

　　“来了！”何麒麟应道，又转身朝小漫笑了笑，“我先去买水啦，一会儿回来！”

　　“好。”小漫看着何麒麟和和硕勾肩搭背离去的样子，有点小小酸涩的同时却也为他感到高兴。就好像一棵辛苦种了很久的树，终于枝繁叶茂了，许多人赞美这棵树，在树荫底下乘凉，远处的种树人有点嫉妒这些人接近他的树，却也为树终于被人们称赞而感到高兴时的心境一样。即便那些议论依旧没有消失，但也有一小部分人开始接纳他了－－哪怕只是寥寥几人，也足以为这个男孩的生命带来无限热度。

　　窗外操场传来高年级男生们踢球时的呐喊，夹杂着女孩们的加油欢呼声。小漫看向漫天的云卷云舒－－也许，何麒麟生命中的夏天真的到来了。

　　孙楠已经有一周没来上学了。

　　蒋冰琪身边早已有了接班的小姐妹－－这次是一个微胖的短发女生。漂亮女孩们似乎总是热衷于和外形不如自己亮眼的女生做朋友。也许是为了说不出来的小小虚荣心－－毕竟，谁会喜欢做别人的衬托呢？

　　小漫也已经很久没有和孙楠一起放学回家了。也许是三个月，也许是半年，她也记不清了。哪怕是那为数不多的交流时刻，也仅限于课上的分组讨论及体育课时的游戏时间。班上的一部分人也刻意回避着小漫－－毕竟她是“杀人犯儿子最好的朋友”，是“被带坏的”。

　　小漫也不是没想过再次断绝和何麒麟的来往－－但何麒麟在那个下午闪着泪光的眼睛总是时不时地冒出来，叫她不忍再这么做。等她反应过来时，她和何麒麟已经是“一条船上的人了”－－套用漫妈的原话。小漫回想着漫妈说这话时的满脸坏笑，不禁感叹不愧是亲妈，面对女儿的为难处境也能笑得出来。

　　对于孙楠的变化，何麒麟倒是波澜不惊－－至少表面上看起来是这样的。又或许是因为经历过太多次，早已见怪不怪了。他们说着永不分开，他们说着不离不弃，他们说着包容你的一切，末了，却在你坠入黑暗时跑得比谁都快。八岁的何麒麟比谁都熟悉这样的套路，所以不再问为什么。再说，错的也不是他们，因为他们也只是怕被别人用异样的眼光看待罢了。人们彼此审视，却又相互束缚。

　　一周后，孙楠回来了。

　　没有人知道这一周发生了什么，只听班主任说是病假。只不过，回来的孙楠面色有些苍白。班里的气氛也发生了一些微妙的变化。比如，蒋冰琪不再一下课就热情地挽着孙楠的手去厕所了。下课时，最热闹的那群女生小队里也不见了孙楠的身影。孙楠的话愈发少了起来，一如当初的何麒麟。

　　某天下课，小漫和胡一凡一起去小卖铺买东西的时候，正好和孙楠擦肩而过。孙楠抱着书低着头，步履匆匆。擦肩而过的瞬间，两人目光略有碰撞，小漫却突然想起一年级时刚入学的那个下午，那个掏出一兜水果糖大声问谁要得女孩子。如此耀眼活泼，是小漫最想成为的存在。

　　“那个……小漫。”放学时，孙楠突然叫住了小漫。久违地。

　　“你叫我？”小漫一愣。

　　“呃，对。放学要不要一起走啊？和何麒麟，咱们仨。”

　　“哦，问问胡一凡吧，她现在也和我们一起走呢。”

　　“这样吗……那我还是……”

　　“一起走一起走！没事儿！”胡一凡一把揽过小漫的肩膀，“多个人多份儿乐嘛！”孙楠看着她们，笑了笑没有再说话。

　　“走吗？”是何麒麟。他刚收拾完书包。

　　“走！哦对了，今天孙楠也和咱们一块儿呢。”

　　“……知道了。”何麒麟没有看孙楠，却转头对小漫和胡一凡笑了笑，“走吧。”

　　一路上，胡一凡如往常一般叽叽喳喳说个不停，偶尔被小漫接过话茬，何麒麟便要跳出来反驳，结果自然是铩羽而归。

　　快到天桥底下的时候，胡一凡停了下来。

　　“孙楠呢？”

　　小漫坐在公交车最后一排，回想着刚刚发生的一切，突然发现何麒麟和孙楠从头到尾都没有说过一句话。孙楠没来学校的一周里到底发生了什么，又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小漫不感兴趣，也不想知道。毕竟，在当时的那个选择题里，他们早已做出了各自的决定。

　　“这周呢，是孙楠在咱们班的最后一周。”星期四最后一节班会课上，班主任宣布道。

　　班里顿时起了一阵小小的骚动。小漫转头看了看四周，胡一凡和后座的男生聊得正欢，何麒麟则如往常般把班会当自习，低头写着数学练习册。孙楠的座位空空如也。

　　“明天下午班会改成孙楠同学的送别会，大家有什么想说的或者小礼物可以准备一下，明天好好送送孙楠。”

　　“你俩等我下，我先把语文练习册送到老师办公室。”下了课，冲何麒麟和胡一凡打完招呼后，小漫抱着一摞练习册向四楼的办公室走去。

　　走到门口停下来刚准备喊报告，突然听到班主任的声音：“可不是嘛－－家里出了这事儿，孩子也是够可怜的。”“嘿，谁说不是呢，人生无常啊。”是隔壁班的林老师，“这就转学了？以后呢？”“这咱哪儿知道呢。估计也是……”

　　“报告！”小漫喊道。

　　议论声顿时停止了，接着是班主任的声音：“进来吧！”小漫推门而入，面色如常地把练习册递给老师，并汇报了没交作业的人数。

　　“老师再见！”出了门，小漫感到有点恍惚。什么事？谁？她们是在说孙楠吗？接着便甩甩脑袋，向教室走去。

　　欢送会热热闹闹办了一节课，又是唱歌又是送礼物，末了，班主任还来了个深情演讲。小漫看着周围热热闹闹的一切，却觉得这样的场景再熟悉不过。

　　相似的流程，相似的话语，相似的神情。人们大张旗鼓地纪念离别，却很少有谁在拥有时懂得珍惜。而离别－－离别总是停不下来的。这样的场景之前不少，之后也会经历很多遍。

　　小漫看向这次欢送会的主人公，却不想和对方的视线撞了个满怀，便立马收回目光假装低头看书。

　　何麒麟却在这时敲了敲小漫的脑袋：“在装啥深沉呢？”

　　“谁跟你装深沉？张飞！”

　　“我张飞？你还关公呢！”

　　“去你的！”

　　四十分钟很快就结束了。大家开始收拾各自的书包，蒋冰琪很快便收拾好了，在三四个小姐妹的簇拥下有说有笑地离开了教室。孙楠则收拾得很慢，并时不时地看向曲小漫和胡一凡她们这边。小漫被盯得心里发毛，却依旧神色如常地和胡一凡聊着天。

　　和胡一凡他们走出教室的瞬间，突然听见孙楠的声音：“小漫！”

　　“怎么了？”小漫回过头。

　　“……没什么，”孙楠笑着摇了摇头，“就是想说声谢谢你，还有……对不起。”

　　“啊？哦，没事。也谢谢你！”小漫笑着点了点头，和何麒麟几个人走出了教室。

　　“她干嘛要说对不起啊？莫名其妙的。”胡一凡一脸问号，紧接着便说起了别的事，“啊对了，今天我大姑要来了……”

　　小漫看了看身后的教学楼。远处，那个梳着两个麻花辫的身影静静地伫立在大门口，目送着他们远去。



　　每个人都有自己生命里的春夏秋冬，何麒麟生命中的夏天到来时，孙楠却迎来了自己的寒冬。只是命运这只大手总是随意拨弄着每个人，从来没有定数。

　　小漫琢磨着孙楠的那声“对不起”，却始终参不透其中的缘由，索性不再去想。转过身，是身边两个人的欢声笑语。有你们在，多幸运。小漫笑了起来。谢谢你，金色年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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