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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1章 第五十一章


高瞻听朱肖喜说,朱云贞带着她男朋友去帕劳游玩了。

        严旬安本应该也跟着去的。

        但现在她回到了z市,心情很不痛快。从她每天频繁给他打电话可以看得出来这一点。

        她似乎知道他在上班,捣蛋似的每隔几分钟就拨一次电话过来干扰,有时他在给客人端菜,揣在裤兜的手机嗡嗡嗡的震动,将他惊得险些将汤泼洒在客人身上。

        高瞻在空闲时会第一时间接电话,电话通了,对面的严旬安却总是不说话,倒像是心不甘情不愿完成某种任务一样,一开始高瞻还询问几句,后来就也静默了听着对面的呼吸。

        这种对峙很奇怪。

        但高瞻由此有着隐秘的欣喜激动。

        高瞻摸不透严旬安的意思,连续十来天下班后都去别墅,但都没有见到严旬安,她始终不让他进来。无论是阴雨连绵还是骄阳似火,他都只能在她窗户视野中的大树底下罚站着。

        高瞻逆来顺受,又或者他本就抱着见一面少一面的念头,任由她浅显的捉弄,不挣扎半分。

        是的,于他而言,这不是一段难熬苦痛的经历。

        有一天傍晚,高瞻在赶往别墅的路上,看到天空中一种转瞬即逝的类似帽子的幞状云,这会也可以叫虹彩云了——在以前送给朱肖喜的云彩科普书上看见的,云边上镶着柔和的彩虹,比珍珠壳在光下绚丽的色彩还要好看。

        高瞻停下自行车,仰头看着,心情突然很畅快,竟难得的孩子气的吹了一下口哨。

        这不自觉的动作使他一愣,反应过来时笑了起来,又继续吹着。

        这是很久没有的事了。

        在一条人迹罕至的柏油路上,像将压抑的小狗放出笼子尾巴直摇不停,高瞻将小时听过的其他孩童唱吹的曲调都吹了遍,然后是自己稍微钟意的歌,等到将脑子里的曲子全部搜罗完后,他顿了顿,左右看了下四周,依旧是没有其他人。

        他低着头,小声的断断续续的吹起那首钢琴曲。

        调子欢快,像春天花园里的蝶舞,很自然纯粹的快乐着。

        是这样的吧?

        他这么想,好像又有哪些不对。

        “哗啦——”

        他猛地往声源处看去,一只灰青色的鸟儿掠过路边茂盛的芦苇,展翼高飞。

        他松了口气,下一秒却红了脸,慌乱的走到一边,骑着自行车快速赶路。

        高瞻来到别墅院前,不会在树下干站着浪费时间,他备了一些东西过来,比如面包、水杯、科普类的杂志与一本小小文集,他在夏日炎炎中小声读到:“……桂何事而销亡,桐何为而半死?昔之三河徙植,九畹移根……桓大司马闻而叹曰:‘昔年种柳,依依汉南。今看摇落,凄怆江潭。树犹如此,人何以堪!’”

        树影婆娑,仿佛在回应他的私语。

        高瞻抬头,从枝叶间隙匆匆窥探窗户一眼。

        拉开的窗纱轻轻摇晃。没有人。

        高瞻还要背英语单词,回想整理归纳之前学的各种公式,偶尔也会思绪散漫,想着一些其他事:比如家里刚收的谷子没来得及晒,经过前面几天连绵大雨会不会发芽;他爸昨天运锄头不小心刮着一根脚趾头,晚上回员工宿舍的时候去药店给他买一些外伤药备着;阿怜一直恹恹的,市里有个新游乐园三天后开园,到时要带她去玩一玩……

        这么想着,第二天高瞻就去做准备,不再过来了。

        高瞻提前向经理请了假,却没通知严旬安,找不到任何理由,难道要巴巴的上去跟她讲我不来罚站了吗?

        严旬安是过了四十九个小时才发现他不在的。

        她其实并不在他的死活,只是抑郁加上其他精神病发作,她的情绪很低落,如同被关在动物园的动物一直转圈圈,她也刻板的反复做着同一件事:给高瞻打电话。

        吃晚饭这会见他没在院里的树底下,仿佛转圈被打断了,她怒火中烧,掀了碗筷,上楼给高瞻拨电话。

        等了一会他才接。

        “马上过来。”

        高瞻在图书馆,还了书又借了几本妹妹或许会感兴趣的杂记小说,手掩着话筒听不大清楚,“什么?”

        “马上过来。”严旬安怒吼道。

        她对他就没有好好说话的时候。

        “……我今晚有事。”

        严旬安置若未闻,“过来!”

        高瞻一时无言,过了几秒,他道:“我过去做什么?”

        还是没有听进去,“过来!”

        她就是折腾他罢了。

        高瞻知道的,却还是硬生生听出了她的孤立无援,让他无可救药心生怜惜,觉得自己是她的中流一壶、救命稻草。

        高瞻用沉默来抵抗自己盲目的冲动。

        她已经走出别墅了。

        他们之间两清了。

        严旬安从这段缄默中读到了这一点,咬牙切齿道:“你以后最好不要有什么把柄落到我手里。”

        “嘟——”

        她挂了电话。

        高瞻一声不吭抱着书走出图书馆。

        他抬头,望了望西边渐渐昏暗的天空中的月亮与长庚星,抿着嘴,抬步继续往前走,走到车站,面不改色的看着通往西郊的公交车停了又走,然后乘坐49号公交车回到自己的归处。

        第二天,高瞻穿好戴齐,准备去游乐园与高应怜、王戌时汇合。

        临行前又接到了严旬安的电话,她似乎完全忘了昨晚的事,又一个劲要他过去别墅,高瞻沉默的听着她歇斯底里的声音,半晌,问:“你,吃药了吗?”

        “关你什么事,你有什么资格问我?”

        高瞻弯腰提上鞋后跟,对她近似辱骂的质问置之不理,只说:“我还有事,先挂了。”

        “你敢威胁我?”

        高瞻不反驳也不承认,低头看了看手表,道:“我等会和我妹妹他们去鑫晨游乐园,你愿意来的话,请你先吃过药跟早餐再过来吧,我们会等你三十分钟,如果不愿,就……”

        他没继续说下去。

        这又是在提醒她不要再打电话过去?

        严旬安恼怒,啪的一下又挂掉电话。

        高瞻这次倒没用多少时间去回顾反思这段短暂的对话,去车站路上在一家蛋糕店买了三盒榴莲芒果千层带着。

        在约定的游乐园前某个显眼的位置,高瞻找了高应怜与王戌时。

        王戌时半蹲在高应怜前面,手里拿着纸巾,嘴一张一合,在耐心的同她说些什么,而高应怜坐在供以休憩或欣赏的石头上,一边吃雪糕一边前后左右看来看去,像只警惕的小仓鼠,浅色的杏眼滴溜溜转。

        她在人头攒动中,伸长了脖子寻找着她哥哥。

        高瞻看着她这模样,心酸又心疼。

        自母亲去世后,她就不大活泼了,老师反映她在学校除了必要的活动,总是一个人失神的坐在自己的座位上,也不怎么和同学说话;回到家里,她能对着院里母亲种的花花草草发呆半天,她经常在夜里哭,父亲说早上起来,要先热水弄湿毛巾,给她眼睛消肿。

        “阿怜。”

        “哥!”

        高应怜像个炮弹发射一样冲进高瞻怀里,高瞻抱起她,轻了,他的声音也跟着放轻,“最近又没有好好吃饭吗?”

        “……吃了。”高应怜答。

        “吃了两碗饭?”

        “……一碗。”

        “为什么不多吃一碗?”高瞻把她放下,直视她的眼睛。

        她眼神飘忽,“我以前也没吃两碗。”

        “以前你用的大碗,现在是小碗,”高瞻叹了口气,“阿怜,你正在长身体,要是……你也不想去尹伯伯那里,对不对?”

        尹伯伯是镇上一家诊所的医生。

        高应怜低垂着头,点了点。

        王戌时过来道:“放心吧,有我看着,饭是少吃了点,其他的我可没少喂,保证营养均衡。”

        王戌时跟高瞻同龄,只比他大三个月,从小与寡母相依为命。他不怎么爱读书,脑瓜子却很聪明,为了生活赚钱奇技淫巧学了不少,尤其是赌术这一方面,一块钱短短两个小时内翻千倍甚至万倍——某些玩法赌局赔率很高,所幸他深谙‘常在河边走,哪能不湿鞋。’的道理,不好赌嗜赌。他稍大时几乎断绝了这条歧路,年满十六就去县城打工,打算攒了钱给他妈开家糖水店,继续发扬光大她的手艺。前段时间他妈伤着手,他回去看顾帮忙,索性就把在县城的工作给辞了。

        王戌时打小很喜欢高应怜,自己吃的喝的玩的都与她分享,见她喜爱某些东西总会千方百计给她弄过来。夸张点说,如果说他妈是他的左瓣心脏,高应怜就是他的右瓣心脏。没了她俩,他就得死。

        “谢谢戌时哥了。”高瞻说。

        “没什么。”

        王戌时摸了摸高应怜的头,她偏头,转向另一边。

        高瞻将高月放下,将蛋糕分了,王戌时没要,他说:“看阿怜吃比我自己吃还要能填饱肚子。”

        高应怜皱了皱鼻子。

        王戌时笑了一下,见高瞻将包里的小型电风扇拿出来给她吹,问:“要等人?”

        “……嗯,”高瞻看了下手机,“就等一会。”

        这一会确实就是一会。

        高瞻看着妹妹吃完蛋糕,收拾了包装盒,打开伞遮着带她要进园。

        “哥,不等了吗?”

        “不等了。”

        话音刚落,就听见后面的骚动声。

        高瞻似有所感,抬眼望去。

        车马水龙、人来人往中,一辆格调极高的黑色加长轿车停在路边,后座门打开,先是白腻秀美的足,直长的小腿,然后是玉色如云柔滑的真丝裙摆,修颈细腰,长发挽却微散。

        一张绝美而清冷的脸抬了抬,显露在光中,狭长凤眼轻转,端得高高在上,仿佛在俯瞰蝼蚁众生。

        是严旬安。

        高瞻愣了一下。

        严旬安却在高瞻走神的片刻看见了他,抬步走来。

        不知为她相貌或者淡漠的气质所摄,众人或有意识或无意识避让,竟都默契给她让出一条道来。

        她似也习惯了,不戴口罩出门经常会有这种效果。

        但——

        严旬安停下了脚步,低头一看。

        一个不锈钢盆挡住了她的路,盆里还有几张面值不等的人民币,旁边趴在地上的形容邋遢的中年男人对着她嘿嘿直笑。

        “好心人行行好吧。”

        “漂亮又有钱的好人心行行好吧。”

        几乎每个人流多的场所都能看见乞丐,真乞丐假乞丐、残疾的四肢健全的,向着他人的良心收税。

        当然,其中不乏,强制收税。

        但严旬安根本没有良心这个东西。

        高瞻皱了皱眉,正要走过去,就见她毫不犹豫,一脚将不锈钢盆踢开,盆子碰到边上的砖头反弹回来狠狠撞到乞丐身上,乞丐一边疼得嗷嗷直叫一边忙不迭去捡自己散落在地的钱。

        “哎哟哎哟,欺负残疾人啦。”乞丐假哭着卖惨,他刚刚捡钱时的骨折的手有一瞬间好了,只是这会又“断”了。

        严旬安看都不看他,继续往前走。

        乞丐要去扒拉她,她冷声道:“你敢碰一下,我就砍了你手脚,让你做真正的残疾人。”

        浓黑眸子里堆砌着冷硬的恶意。

        乞丐瑟缩了一下,终究还是没敢攀扯她。

        “哇,好酷啊。”高应怜小声惊叹了声。

        高瞻转头看妹妹,她以为他谴责她同情心,申诉道:“那个叔叔,刚刚我给了他十块,他还嫌少缠着我继续要钱……戌时哥气不过把钱抢回来了。”

        所以,那个乞丐真的不值得可怜。

        高应怜这么想。

        只见那个她认为很酷的姐姐已经走到了他们面前,薄唇轻启动,“高瞻。”

        高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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